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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讀廉價書

欄目: 汪曾祺 / 發佈於: / 人氣:7.06K

引導語:汪曾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一生與書相伴,與書結緣,我們一起來學習汪曾祺的讀廉價書散文。

文章濫賤,書價騰踴。我已經有好多年不買書了。這一半也是因為房子太小,買了沒有地方放。年輕時倒也有買書的習慣。上街,總要到書店裏逛逛,挾一兩本回來。但我買的,大都是便宜的書。讀廉價書有幾樣好處:一是買得起,掏出錢時不肉痛;二是無須珍惜,可以隨便在上面圈點批註;三是丟了就丟了,不心疼。讀廉價書亦有可記之事,愛記之。

  1一折八扣書

一折八扣書盛行於三十年代,中學生所買的大都是這種書。一折,而又打八扣,即定價如是一元,實售只是八分錢。當然書後面的定價是預先提高了的。但是經過一折八扣,總還是很便宜的。為什麼不把定價壓低,實價出售,而用這種一折八扣的辦法呢,大概是投合買書人貪便宜的心理:這差不多等於白給了。

一折八扣書多是供人消遣的筆記小説,如《子不語》、《夜雨秋燈錄》、《續齊諧》等等。但也有文筆好,內容有意思的,如餘譫心的《板橋雜記》、冒闢疆的《影梅庵憶語》。也有舊詩詞集。我最初讀到的《漱玉詞》和《斷腸詞》就是這種一折八扣本。《斷腸詞》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封面是磚紅色的,一側畫一枝滴下兩滴墨水的羽毛筆。一折八扣書都很薄,但也有較厚的,《劍南詩鈔》即是相當厚的兩本。這書的封面是米黃色的銅版紙,王西神題簽。這在一折八扣書中是相當貴的了。

星期天,上午上街,買買東西(毛巾、牙膏、襪子之類),吃一碗脆鱔面或辣油麪(我讀高中在江陰,江陰的面我以為是做得最好的,真是細若銀絲,湯也極好),幾隻豬油青韭餡餅(滿口清香),到書攤上挑一兩本一折八扣書,回校。下午躺在牀上吃粉鹽豆(江陰的特產),喝白開水,看書,把三角函數、化學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後,考試、分數,於我何有哉,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

一折八扣書為什麼賣得如此之賤?因為成本低。除了墊出一點紙張油墨,就不須花什麼錢。談不上什麼編輯,選一個底本,排印一下就是。大都只是白文,無註釋,多數連標點也沒有。

我倒希望現在能出這種無前言後記,無註釋、評語、考證,只印白文的普及本的書。我不愛讀那種塞進長篇大論的前言後記的書,好像被人牽着鼻子走。讀了那樣板着面孔的前言和囉嗦的後記,常常叫人生氣。而且加進這樣的東西,書就賣得很貴了。

  2掃葉山房

掃葉山房是龔半千的齋名,我在南京,曾到清涼山看過其遺址。但這裏説的是一家書店。這家書店專出石印線裝書,白連史紙,字頗小,但行間加欄,所以看起來不很吃力。所印書大都幾冊作一部,外加一個藍布函套。挑選的都是內容比較嚴肅、有一定學術價值的古籍,這對於置不起善本的想做點學問的讀書人是方便的。我不知道這家書店的老闆是何許人,但是覺得是個有心人,他也想牟利,但也想做一點於人有益的事。這家書店在什麼地方,我不記得了,印象中好像在上海四馬路。掃葉山房出的書不少,嘉惠士林,功不可泯。我希望有人調查一下掃葉山房的始末,寫一篇報告,這在中國出版史上將是有意思的一筆,雖然是小小的一筆。

我買過一些掃葉山房的書,都已失去。前幾年架上有一函《景德鎮甸錄》,現在也不知去向了。

  3舊書攤

昆明的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街北頭路西,有幾家舊書店。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係,不是去買書,倒是常去賣書。這幾家舊書店的老闆和夥計對於書都不大內行,只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都要,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尤其是工具書,拿去,當時就付錢。我在西南聯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卧。朱德熙看我到快十一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着落,於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推我:“起來起來,去吃飯!”到了文明街,出脱了字典,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悶雞米線,還可以喝二兩酒。

工具書裏最走俏的是《辭源》。有一個同學發現一家書店的《辭源》的收售價比原價要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商務印書館的書架就有幾十本嶄新的《辭源》,於是以原價買到,轉身即以高價賣給舊書店。他這種搬運工作幹了好幾次。

我應當在昆明舊書店也買過幾本書,是些什麼書,記不得了。

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也買過幾本書。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其時大概是想好好學學英文,但這本《威尼斯商人》始終沒有讀完。

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箇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伙食極簡便,經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老許坐於校門內側,手裏做着事,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鹼,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着。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我曾經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裏。一本在我來説,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在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的。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萬有文庫”算是什麼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隨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只能於記憶中得其彷彿,不勝悵悵!

  4小鎮書遇

我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沙嶺子是宣化至張家口之間的一個小站,這裏有一個鎮,本地叫做“堡”(讀如“捕”)。每遇星期天、節假日,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我們就去堡裏逛逛。堡裏有一個供銷社(賣紅黑燈芯絨、鳳穿牡丹被面、花素直貢呢、動物餅乾、果醬麪包、油鹽醬醋、韭菜花、青椒糊、臭豆腐),一個山貨店,一個縫紉社,一個木業生產合作社,一個獸醫站。若是逢集,則有一些賣茄子、辣椒、疙瘩白的菜擔,一些用繩絡網在筐裏的小豬秧子。我們就懷了很大的興趣,看鳳穿牡丹被面,看鐵鍋,看掃帚,看茄子,看辣椒,看豬秧子。

堡裏照例還有一個新華書店。充斥於書架上的當然是毛選,此外還有些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冊子、介紹化肥農藥配製的科普書、連環畫《智取威虎山》、《三打白骨精》。有一天,我去逛書店,忽然在一個書架的最高層發現了幾本書:《夢溪筆談》、《容齋隨筆》、《癸巳類稿》、《十駕齋養新錄》。

我不無激動地搬過一張凳子,把這幾冊書抽下來,請售貨員計價。售貨員把我打量了一遍,開了發票。

“你們這個書店怎麼會進這樣的書?”

“誰知道!也除是你,要不然,這幾本書永遠不會有人要。”

不久,我結束勞動,派到縣上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就帶了這幾本書,還有一套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到沽源去了。白天畫圖譜,夜晚燈下讀書,如此右派,當得!

這幾本書是按原價賣給我們的,不是廉價書。但這是早先的定價,故不貴。

  5雞蛋書

趙樹理同志曾希望他的書能在農村的廟會上賣,農民可以拿幾個雞蛋來換。這個理想一直未見實現。用實物換書,有一定困難,因為雞蛋的價錢是漲落不定的。但是便宜到只值兩三個雞蛋,這樣的書原先就有過。

我家在高郵北市口開了一爿中藥店萬全堂。萬全堂的廊下常年擺着一個書攤,兩張板凳支三塊門板,“書”就一本一本地平放在上面。為了怕風吹跑,用幾根削方了的木棍橫壓着。攤主用一個小板凳坐在一邊,神情古樸。這些書都是唱本,封面一色是淺紫色的很薄的標語紙的,上面印了單線的人物畫,都與內容有關,左邊留出長方的框,印出書名:《薛丁山徵西》、《三請樊梨花》、《李三娘挑水》、《孟姜女哭長城》……裏面是白色有光紙石印的“文本”,兩句之間空一字,念起來不易串行。我曾經跟攤主借閲過。一本“書”一會兒就看完了,因為只有幾頁,看完一本,再去換。這種唱本幾乎千篇一律,開頭總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三皇五帝是和什麼故事都捱得上的。唱詞是沒有多大文采的,但卻文從字順,合轍押韻(七字句和十字句)。當中當然有許多不必要的“水詞”。老舍先生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如“開言有語叫張生”,“叫張生”就得了嘛,幹嘛還要“開言”還“有語”呢?不行啊,不這樣就湊不足七個字,而且韻也押不好。這種“水詞”在唱本中比比皆是,也自成一種文理。我倒想什麼時候有空,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里的“水詞”。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我們的新詩裏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字句之間過於擁擠,這是題外話。

我讀過的唱本最有趣的一本是《王婆罵雞》。

這種唱本是賣給農民的。農民進城,打了油,撕了布,稱了鹽,到萬全堂買了治牙疼的“過街笑”、治肚子疼的暖臍膏,順便就到書攤上翻翻,挑兩本,放進捎碼子,帶回去了。

農民拿了這種書,不是看,是要大聲唸的。會唱“送麒麟”、“看火戲”的還要打起調子唱。一人唱唸,就有不少人圍坐靜聽。自娛娛人,這是家鄉農村的重要文化生活。

唱本定價一百二十文左右,與一碗寬湯餃面相等,相當於三個雞蛋。

這種石印唱本不知是什麼地方出的(大概是上海),曲本作者更不知道是什麼人。

另外一種極便宜的書是“百本張”的鼓曲段子。這是用毛邊紙手抄的,摺疊式,不裝訂,書面寫出曲段名,背後有一方長方形的墨印“百本張”的印記(大小如豆腐乾)。裏面的字頗大,是蹩腳的`館閣體楷書,而皆微扁。這種曲本是在廟會上賣的,我曾在隆福寺買到過幾本。後來,就再看不見了。這種唱本的價錢,也就是相當於三個雞蛋。

附帶想到一個問題,北京的鼓詞俗曲的資料極為豐富,可是一直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孫楷第先生曾編過俗曲目錄,但只是目錄而已。事實上這裏可研究的東西很多,從民俗學的角度,從北京方言角度,當然也從文學角度,都很值得鑽進去,搞十年八年。一般對北京曲段多隻重視其文學性,重視羅鬆窗、韓小窗,對於更俚俗的不大看重。其實有些極俗的曲段。如“闊大奶奶逛廟會”、“窮大奶奶逛廟會”,單看題目就知道是非常有趣的。車王府有那麼多曲本,一直躺在首都圖書館睡覺,太可惜了!

汪曾祺簡介

汪曾祺(1920.3.5~1997.5.16),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歷任中學教師、北京市文聯幹部、《北京文藝》編輯、北京京劇院編輯。在短篇小説創作上頗有成就。著有小説集《邂逅集》,小説《受戒》《大淖記事》,散文集《蒲橋集》,還寫了他的父親(多年父子成兄弟),大部分作品收錄在《汪曾祺全集》中。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其散文《端午的鴨蛋》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汪曾祺出生江蘇高郵城鎮舊式地主家庭,從小就受到良好的傳統教育和藝術的薰陶,中學時代就讀於高郵縣中學和江陰南菁中學,表現出強烈的愛好文學的傾向。在西南聯大讀書時,頗為沈從文器重,他的第一篇小説《燈下》經沈先生指導並推薦發表,即後來成為名篇的《異秉》,從 1949年春出版的第一部小説集《邂逅集》起,汪曾祺先後有20多本小説、散文專著問世,還出版了《汪曾祺文集》和《汪曾祺全集》,汪曾祺作品中寫高郵舊生活的小説、散文頗具特色,最具思想性和藝術價值,奠定了他在當今中國文壇不可替代的地位。他寫的反映家鄉舊生活的小説《受戒》、《大淖記事》成了蜚聲海內外的名篇。自己滿意亦為評論界、讀者稱道的作品有《陳小手》,反映光明生活的《職業》,表現下放張家口勞動的《葡萄月令》和京劇《沙家浜》等,可謂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温”。汪曾祺於1939年離開故鄉出外求學,直到1981年10月才回到久別的高郵,此後又於1986年10月、1991年9、10月間再次回郵講學探親。魂縈故鄉、情繫故鄉,對家鄉的文化建設事業和社會發展表現了極大的熱忱和關愛,家鄉人的心目中,汪曾祺為人為文,確實是“文章秋水芙蓉,處世和藹可親,無意雕言琢句,有益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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