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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散文

欄目: 汪曾祺 / 發佈於: / 人氣:8.46K

汪曾祺這個名字對不少人來説,可能有些陌生,他不是一個高產作家,也沒有寫過什麼驚世駭俗的作品。他在文壇上最早引起轟動的作品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受戒》和《大淖記事》。有人可能以為他是個年輕作家,錯了,他是西南聯大的高材生,是沈從文的高足。

汪曾祺的散文

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汪曾祺先生就在沈從文先生的指導下開始文學創作。建國後,他沉寂了一段時間,後來被劃為“右派”,60年代初寫了幾個短篇;此後又是很長時間的“靜默”,直到80年代初才有了一次真正的“井噴”,陸續發表了不少小説和散文,而且引起了轟動,好評如潮。説來也怪,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汪曾祺先生在文壇上的遭遇似乎也師承沈從文。沈從文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以小説和散文蜚聲文壇,建國後,他從文壇上銷聲匿跡,改行研究起了古代服飾,也成了一代大家。80年代初,他的早期作品再一次走紅文壇,一版再版,有的還被拍成了電影,形成了一股“沈從文熱”。對此,沈從文戲稱自己是文壇上的“出土文物”。這樣看,汪曾祺又何嘗不是文壇上的一個“出土文物”呢?

我對汪曾祺先生的關注,不僅是因為他的小説、他的散文,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與樣板戲的關係。1962年,汪調至北京京劇團任編劇,文革期間,他便開始了樣板戲的創作與改編。家喻户曉、萬口傳唱的京劇《沙家浜》便是由他參與改編、定稿的。文革期間,“橫掃”的風暴遍及全國,一個摘帽右派為什麼會得到如此的重用?我曾經困惑過,後來才知道,是“旗手”江青賞識汪,宣佈“汪曾祺先生可以控制使用”,這才使汪曾祺的才華有了“用武之地”。但他本人是否定樣板戲的,同老一代文人一樣,對樣板戲深惡痛絕。

是汪的才華和經歷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開始閲讀和走近汪曾祺先生。由此知道了原來關注和欣賞汪曾祺先生的絕不在少數,無論專家或讀者對汪都非常喜愛。燕山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世紀經典60家”文學叢刊,汪的作品收入其中,出版社還請專家和讀者對所選的60家文學大師的作品打分,汪曾祺排名第十一位。而今汪老已作古12年了,他的作品仍然暢銷不衰,我在這裏不想、也無力對汪的小説的人物、情節、風格進行探討和研究,只想就其散文的語言,談談我讀後的一些感受。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沒有苦心經營的結構,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如話家常,是其散文的本色。汪曾祺先生曾説過:“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的大敵。挺大的人,説些姑娘似的話……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因此品讀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好像聆聽一位性情和藹、見識廣博的老者談話,雖然話語平常,但饒有趣味。

汪曾祺先生散文的語言總的説來是平和的、沖淡的、生動的、親切的,鮮活的、生活化的、口語化的。當然,有時候也會化用一些成語、詩詞和典故。初讀汪的作品,可能不會給你帶來太大的衝擊,但他的語言有一種悠遠的意藴,合上書以後,卻能讓你回味,讓你感動。你等不及了吧,來,先開一下胃口——

(表姐們)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爬到海棠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説“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諾,唉,對了對了”。(《花園》)

多麼傳神,多麼生動!一羣雀兒般唧唧喳喳的少女們在樹下要花的神情、語氣,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再來品品下面的語句——

聽,瞿瞿瞿瞿,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手,撲,追着撲。(《花園》)

一個孩子從聽到蛐蛐的叫聲,到用盡辦法把它掏出來,再全神貫注地去捕捉,寫得惟妙惟肖,如在目前!

(齊)白石老人家裏人口很多,每天煮飯的米都是老人親自量,用一個香煙罐頭。“一下,兩下,三下……行了”!——“再添一點,再添一點!”——“吃那麼多呀!”(《老舍先生》)

白石老人的節儉、慈祥,孩子們略帶撒嬌的請求,老少間的親情、對話,就這樣極為生動真實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花園》)

語含孩子氣,甚至女孩子氣,是鮮活的,完全口語化的語言。

汪老的語言有時用筆極簡,寥寥幾字就能表現出極為豐富複雜的含義。

故鄉的鳥啊。

我每天醒在鳥聲裏,我從夢裏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花園》)

“故鄉的鳥啊”一句獨立成段,表達很模糊,似乎不完整,不清晰。但讀了這樣的句子,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感動,它包含着多麼複雜、多麼細密的感情!能揣摩出作者對故鄉風物的眷戀,對美好童年生活的讚美和嚮往,對失去的童年歲月的追憶和感傷。這是個無主句,但比“我懷念故鄉的鳥”這樣的句子所表述的內容要豐富得多,情感要複雜得多。它也不是一個感歎句,用一個平平常常的句號收結了句子。若換成感歎句後,會發現效果反不如這樣淡淡的語氣,它除了有淡淡的憂傷,還有一種隱隱的無奈。再結合《衚衕文化》的語言和風格,會發現作者真是個語言大師,一個抒情高手,許多感情都是若隱若現,乍吐還收。一番玩味後,滿口噙香,餘味無窮。

文革期間的一個春節,汪曾祺先生的兒子冒着極大風險,把當時正受到林彪迫害的一個空軍的兒子帶回家來過年。汪很是擔心,就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就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多年父子成兄弟》)

從兒子的淚水中,汪曾祺先生一瞬間讀懂了兒子的委屈。這中間省去了多少複雜的思維內容和思維過程!“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不僅省悟到對兒子和同學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兒子的感情不夠尊重,也無情地批判了自己怕擔干係的庸俗和自私。

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隨遇而安》)

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歸於一句。右派是人當的嗎?全國50多萬右派,有多少人魂斷冤屈,有多少人夢涕闌干!不堪回首的歲月,怎麼會三生有幸?是反語?是譏刺?是玩世不恭?是俏語含悲?真的不可捉摸。我生也有幸,躲過了右派的年代,但讀了這樣的句子,仍不免喉欲哽,鼻欲酸,泣欲下,心欲碎。汪老是個好用反語的人麼?非也。我讀了汪老的許多文章,他很少用反語。為什麼會説出這樣一句話來?百思不得其解。

簡約是汪曾祺先生的語言的全部特點嗎?肯定不是。有時候他的語言又會很繁,而且繁的可以,繁的傳神!

(葡萄)卷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葡萄月令》)

沈先生(從文)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着。我走近他身邊,看着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的一個人,就這樣的去了。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我哭了。(《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兩句中畫線的部分都使用了反覆的修辭手法,惟其如此,才可以準確地表達出作者的意思,也才可以看出作者是多麼重視從生活中吸收語言的營養,讓自己的語言鮮活、生動,生活化、口語化。如果把前一句改成“只要它一長出來就把它給掐了”,後一句改成“我看了他兩眼”,意思好像沒有變化,但語言的色彩上、感覺上、表達的效果上就差得遠了。作者對語言的運用出神入化,不露痕跡,好像漫不經心,信手拈來;但出手不凡,讓人歎為觀止。“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對語言不經過長時間的錘鍊,不是語感特好的人,是不會有這樣好的語言的。

以上兩句雖然使用了反覆的修辭手法,但看上去語言還不是很“繁”。一起看一段不厭其“繁”的語言: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里木湖,真藍!……真藍!

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裏一直驚呼着:真藍!(賽里木湖)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20多分鐘。我心裏一直重複着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説不上來,我只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天山行色》)

一氣呵成,暢快淋漓!非躲在書屋中閉門造車者可為。你嫌行文囉嗦嗎?如果你沒有到過賽里木湖,如果你沒有汪曾祺先生的襟懷和性情,如果你不具備汪老的才華和文筆,你可能會覺得囉嗦,而且囉嗦之至!但如果一切“如果”都成了真實,你還會有這種感覺嗎?讀了這樣一大段盛讚賽里木湖水的藍以後,我不禁擊節讚歎,大呼過癮!如暑天裏一口氣喝了兩大瓢井拔涼,直涼透心裏,沁徹心肺!

汪老還有些語言是很形象的,略舉幾例以供欣賞:

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乾巴菌。……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昆明的`雨》)

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做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元那樣大,的溜圓。(《昆明的雨》)

這裏的比喻和類比都非常貼切、新穎、生動、形象,出人意表又很難替代。何為乾巴菌?一般人不知道。如果僅去形容,不易模擬得之,必須通過恰當的比喻,才可以比較準確地瞭解它。

汪老的語言,除了以上談到的幾點外,還有不可忽略的一點,就是文學性。作為一個有着深厚的文學功底的作家,他的語言肯定會具有很強的文學性。有些詞語經他一用,竟別開生面,意味無窮。

我知道皂角仁的“物性”,警告大家不可多吃。一位老兄吃得口爽,弄了一飯碗,幾口就喝了。未及終席,他就奔赴廁所,飛流直下起來。(《草木春秋》)

畫線句,顯然套用了李白的《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但用在這個特殊的場合,卻讓人“悠然心會,妙處難於君説”。

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遊人。(《翠湖心影》)

汪老對生活的感悟是多麼微妙,尋常的景,尋常的人,到了汪老的眼中就有了不尋常的意境,皆可入詩,入畫。讓人聯想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邊城》的語言是沈從文盛年的語言,最好的語言。既不似初期那樣的放筆橫掃,不加節制;也不似後期那樣過事雕琢,流於晦澀。這時期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適度,像一籃新摘的煙台瑪瑙櫻桃。(《又讀〈邊城〉》)

汪曾祺將沈從文的語言分為三個時期,通過細緻的比較,用一個新穎、形象、別緻的比喻,概括其特點,而且這個比喻又是個非同尋常的比喻,是通感。對語言的感覺,居然可以用味覺來形容,真是“奇外無奇更出奇”(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與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和賀鑄的“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有異曲同工之妙。

汪老的很多散文後面都附有小詩或題詞,汪老的詩和題詞我讀得不多,但我所看到的幾首(副),覺得都是精品。

這他在自己畫的一幅“冬日菊花”上題的詩:新沏清茶飯後煙,自搔短髮負晴暄。枝頭殘菊開還好,留得秋光過小年。

這是他給張抗抗畫的“牡丹圖”上題的詩: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斜。見説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花。

這是他贈恩師沈從文詩中的兩句: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這是他為武夷山一招待所的題詞:四圍山色臨窗秀,一夜溪聲如夢清。

這是他在雲南大理寫的一副對子:蒼山負雪,洱海流雲。

夠了,透過這些詩或題詞,可見汪老語言功底的紮實。即使拿到現代詩壇上任何一位詩人面前,也毫不遜色。

好了,要和讀者們説再見了。汪老是一代宗師,筆者閲讀不廣,能力有限,很難將汪老的語言風格和特點,一一向讀者梳理出來,賞析到位。只是由於對汪老的喜愛,才斗膽寫了這樣一片文章,望讀者見諒。末了,試用汪老似的語言來做個結吧——

這樣的一個人,就這樣的去了。掩卷長思,戚然動容,其人已歿,餘韻猶存。

“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裏。”

這樣的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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