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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菜汪曾祺

欄目: 汪曾祺 / 發佈於: / 人氣:3.1W

汪曾祺《故鄉的野菜》文筆質樸,立意新奇,通篇都透出一股精巧的藝術魅力,思鄉懷舊是文章的主題,而貫穿全文的線索卻是野菜。

故鄉的野菜汪曾祺

  

  故鄉的野菜

  --汪曾祺

薺菜。薺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鄉卻是可以上席的。我們那裏,一般的酒席,開頭都有八個涼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擺好。通常是火腿、變蛋(松花蛋)、風雞、醬鴨、油爆蝦(或嗆蝦)、蚶子(是從外面運來的,我們那裏不產)、鹹鴨蛋之類。若是春天,就會有兩樣應時涼拌小菜:楊花蘿蔔(即北京的小水蘿蔔)切細絲拌海蜇,和拌薺菜。薺菜焯過,碎切,和香乾細丁同拌加姜米,澆以麻油醬醋,或用蝦米,或不用,均可。這道菜常摶成寶塔形,臨吃推倒,拌勻。拌薺菜總是受歡迎的,吃個新鮮。凡野菜,都有一種園種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薺菜大都是涼拌,炒薺菜很少人吃。薺菜可包春捲,包圓子(湯糰)。江南人用薺菜包餛飩,稱為菜肉餛飩,亦稱“大餛飩”。我們那裏沒有用薺菜包餛飩的。我們那裏的麪店中所賣的餛飩都是純肉餡的餛飩,即江南所説的“小餛飩”。沒有“大餛飩”。我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家庭餐館吃過這一家的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個湯碗裏一邊是蛋羹,一邊是薺菜,一邊嫩黃,一邊碧綠,絕不混淆,吃時攪在一起。這種講究的吃法,我們家鄉沒有。

枸杞頭。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場小雨之後,就可聽到叫賣枸杞頭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聲音很脆,極能傳遠:“賣枸杞頭來!”枸杞頭放在一個竹籃子裏,一種長圓形的竹籃,叫做元寶籃子。枸杞頭帶着雨水,女孩子的聲音也帶着雨水。枸杞頭不值什麼錢,也從不用秤約,給幾個錢,她們就能把整籃子倒給你。女孩子也不把這當做正經買賣,賣一點錢,夠打一瓶梳頭油就行了。

自己去摘,也不費事。一會兒工夫,就能摘一堆。枸杞到處都是。我的小學的操場原是祭天地的空地,叫做“天地壇”。天地壇的四邊圍牆的牆根,長的都是這東西。枸杞夏天開小白花,秋天結很多小果子,即枸杞子,我們小時候叫它“狗奶子”,因為很像狗的奶子。

枸杞頭也都是涼拌,清香似尤甚於薺菜。

蔞蒿。小説《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面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字典上都注“蔞”音樓,蒿之一種,即白蒿。我以為蔞蒿不是蒿之一種,蔞蒿掐斷,沒有那種蒿子氣,倒是有一種水草氣。蘇東坡詩:“蔞蒿滿地蘆芽短”,以蔞蒿與蘆芽並舉,證明是水邊的植物,就是我的家鄉所説“蔞蒿薹子”。“蔞”字我的家鄉不讀樓,讀呂。蔞蒿好像都是和瘦豬肉同炒,素炒好像沒有。我小時候非常愛吃炒蔞蒿薹子。桌上有一盤炒蔞蒿薹子,我就非常興奮,胃口大開。蔞蒿台子除了清香,還有就是很脆,嚼之有聲。

薺菜、枸杞我在外地偶爾吃過,蔞蒿薹子自十九歲離鄉後從未吃過,非常想念。去年我的家鄉有人開了汽車到北京來辦事,我的弟妹託他們帶了一塑料袋蔞蒿薹子來,因為路上耽擱,到北京時已經焐壞了。我挑了一些還不及爛的,炒了一盤,還有那麼一點意思。

馬齒莧。中國古代吃馬齒莧是很普遍的,馬莧與人莧(即紅白莧菜)並提。後來不知怎麼吃的人少了。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要摘一些馬齒莧,晾乾了,過年包包子。我的家鄉普通人家平常是不包包子的,只有過年才包,自己家裏人吃,有客人來蒸一盤待客。不是家裏人包的。一般的家庭婦女不會包,都是備了面、餡,請包子店裏的師傅到家裏做,做一上午,就夠正月裏吃了。我的祖母吃長齋,她的馬齒莧包子只有她自己吃。我嘗過一個,馬齒莧有點酸酸的味道,不難吃,也不好吃。

馬齒莧南北皆有。我在北京的甘家口住過,離玉淵潭很近,玉淵潭馬齒莧極多。北京人叫做馬莧兒菜,吃的人很少。養鳥的拔了喂畫眉。據説畫眉吃了能清火。畫眉還會有“火”麼?

蓴菜。第一次喝蓴菜湯是在杭州西湖的樓外樓,一九四八年四月。這以前我沒有吃過蓴菜,也沒有見過。我的家鄉人大都不知蓴菜為何物。但是秦少游有《以蓴姜法魚糟蟹寄子瞻》詩,則高郵原來是有蓴菜的。詩最後一句是“澤居備禮無麋鹿”,秦少游當時蓋在高郵居住,送給蘇東坡的是高郵的土產。高郵現在還有沒有蓴菜,什麼時候回高郵,我得調查調查。

明朝的時候,我的家鄉出過一個散曲作家王磐。王磐字鴻漸,號西樓,散曲作品有《西樓樂府》。王磐當時名聲很大,與散曲大家陳大聲並稱為“南曲之冠”。王西樓還是畫家。高郵現在還有一句歇後語:“王西樓嫁女兒——畫(話)多銀子少”。王西樓有一本有點特別的著作:《野菜譜》。《野菜譜》收野菜五十二種。五十二種中有些我是認識的,如白鼓釘(蒲公英)、蒲兒根、馬欄頭、青蒿兒(即茵陳蒿)、枸杞頭、野綠豆、蔞蒿、薺菜兒、馬齒莧、灰條。江南人重馬欄頭。小時讀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提到兒歌:“薺菜馬欄頭,姐姐嫁在後門頭”,很是嚮往,但是我的家鄉是不大有人吃的。灰條的“條”字,正字應是“藋”,通稱灰菜。這東西我的家鄉不吃。我第一次吃灰菜是在一個山東同學的家裏,蘸了稀面,蒸熟,就爛蒜,別具滋味。後來在昆明黃土坡一中學教書,學校發不出薪水,我們時常斷炊,就擄了灰菜來炒了吃。在北京我也摘過灰菜炒食。有一次發現釣魚台國賓館的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就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裏。門衞發現,走過來問:“你幹什麼?”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把書包裏的灰菜抓出來給他看,他沒有再説什麼,走開了。灰菜有點鹼味,我很喜歡這種味道。王西樓《野菜譜》中有一些,我不但沒有吃過,見過,連聽都沒聽説過,如:“燕子不來香”、“油灼灼”……。

我的家鄉本是個窮地方,災荒很多,主要是水災,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事是常有的。我小時就見過。現在水利大有改進,去年那樣的特大洪水,也沒死一個人,王西樓所寫的悲慘景象不復存在了。想到這一點,我為我的家鄉感到欣慰。過去,我的家鄉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了。喔,我的家鄉的野菜!

(選自汪曾祺《家常酒菜》,青島出版社出版)

寫作手法

1、卓越的散文藝術

《故鄉的野菜》以沖淡平和為主要面目,整篇文字就像一位長者在靜靜講述,淡泊安詳,但平淡的背後卻有着用心的經營。如作者開篇説道,“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只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要寫故鄉,卻先説對故鄉沒有什麼情分,筆調一下子蕩了開去。為不使文脈過於呆滯,正話反説,倒着説,對着説,都是周作人散文經常採用的策略。作者聽妻子“説起有薺菜在那裏賣着,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因為“ 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很自然地就把話頭又拉回了正題,絲毫無牽強之感。接下來由春天常吃薺菜想到另一種常吃的黃花麥果,再由它掃墓時作貢品想到另一種掃墓時常吃的野菜紫雲英,表面信口而談,內裏卻是一條線。但作者又不露痕跡,由看到賣薺菜,隨之想起故鄉,這種情思看似有意,又似無意;回想故鄉,卻只談野菜,看似有意思,又似無意思,沖淡的意境躍然紙上。郁達夫在談到周作人的美文小品時曾説,“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千字小文之內,起承轉合,寫得活而不僵,獨具匠心的結構藝術可見一斑。

散文,尤其是絮語式的美文,首推一個“ 真”字。美文可以説是見情見性的一種文體,來不得半點的虛假和造作。作家往往用美文來抒發自己的內心情感,以及在生活中體驗到的哲理和感悟。讀者從行文中,也能看出周作人真實的內心生活,複雜的情感世界,淵博的知識修養。《故鄉的野菜》首先就是一篇見情見性的真文。對於童年時候所食的野菜,作者大方自然地展示着他的熱愛,沒有絲毫的遮掩和偽裝。比如於黃花麥果,“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復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對童年時光的留戀,佳物不可再得的悵惘情緒,合盤托出,這就是周作人的真。面對讀者,不故弄玄虛,不偽作高深,一腔真情慢慢流出,才使讀起來覺得近,覺得親。

在真之外,這篇散文又極美。它有着極美的意境,“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 薺萊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這是動態的勞作;“ 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着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這是靜態的生機。挖菜的村姑,歌唱的小兒,綠色的薺菜,紫紅的花朵,分明一幅洗去鉛華的江南春光圖。這美還體現在語言。通篇文字,很難找到文縐縐的、艱澀難懂的語言和句子,純屬平常的白話口語,如敍家常。

2、濃郁的地方風味

周作人美文,尤其是一些描寫故鄉風物的言志小品,裏面總有很多童謠和民諺,使他的散文在沖淡平和的文風之外,充盈着一種“俗趣”,氤氲着濃濃的地方風味,這是《故鄉的野菜》的另一特點。民謠是周作人一生的最愛之一。《故鄉的野菜》中,引用歌謠就有四五處之多。“ 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 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 三月三,螞蟻上灶山”等,短短一兩句,語言通俗可愛,含義淺近直白,使文章生動不少。產生於勞動人民的生活之中的民謠,沒有經過刻意的文飾和加工,有一種天然的野趣,周作人稱之為“ 民族的文學”。尤其是用兒童視角和語言來表達的童謠,又添了一種稚趣在裏面,就更是周作人所謂的“天籟”了。《故鄉的野菜》散發着濃濃的風俗趣味的,這種趣味,除了上述的民謠所帶來的“ 俗趣”,還體現在作者的淵博學識所帶來的“雅趣”。

周作人讀書極多,每寫到一個風物,他都能東征西引,左右逢源,各種趣語稗談信手拈來。比如本文寫到故鄉的薺菜,便引明代文學家田汝成著的《西湖遊覽志》和清代文學家顧祿的《清嘉錄》中的記載,這兩本都是關於吳中民間世俗的書。這些引用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文章也有了一種古色古香的味道。寫紫雲英,引用日本的《俳句大辭典》,“ 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採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吧。”彷彿不經意,但作者的學識已經躍然紙上了,就使周作人的美文與那些惟有平淡的文章天壤之別。而且,對每一種野菜的性狀,以及野菜的食法,周作人都彷彿博物學家一樣,能細細道來。如“黃花麥果通稱鼠麴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採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再如,“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等等。此類文字,是周作人一貫的風格,能讓讀者對紹興地方的植物和生活習俗都有明白的認識,風俗宛然如在眼前。“這些都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特別留心於野卉雜花,親切愛撫的記其性狀,文情閒靜,文筆潤澤” 。這就是周作人散文中的雅趣,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可以得來的。有這些作底子,《故鄉的野菜》中體現的.地方風味方顯得雅緻,所用的民間歌謠也更顯親切,才不孤單。淡而有味道,不正是周氏美文的特色麼。

3、平民化的寫作立場

周作人不但在理論上第一個提出了平民化的主張,同時以自己的創作實績踐行了這個主張,《故鄉的野菜》就是一個典型。文章所寫三種野菜:薺菜,黃花麥果,紫雲英,均是極為常見的野生植物,甚至“ 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作者之所以對此興致盎然,最大原因就是它們都是“ 浙東人春天常吃的”東西。清末的農村,也就是在周作人的童年時代,農民的生活是很清苦的,作為魚米之鄉的長江中下游地區,一年收入也僅能果腹而已。春天到時採摘一些野菜,就成為鄉民們甚至城裏的普通市民常做的一件事情。對這些野菜,一些士大夫用審美的眼光看待,描述得天花亂墜,“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可以看出,能否與底層人民的生活發生關係,是周作人思念這些野菜的一種情感。這種生活是普遍的事實,作者表達的是真摯的思想,平民化的寫作立場於此凸顯。

平民化的寫作立場同樣體現在對待婦女兒童的態度上。“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 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周作人欣賞的態度溢於言表,對“婦女小兒”的這種工作從內心裏發出讚美。周作人畢生關注婦女和兒童的命運,從沒有把婦女和兒童當作男人們的附屬品,不但重視採集童謠童話,也與貴族化寫作把婦女看作玩偶的態度迥異。對每一個普通生命予以尊重,這樣的情感稱得上是大真摯。

《故鄉的野菜》雖是周作人美文創作的早期嘗試,但卓越的美文藝術,處處散發的地方風味與深隱的平民寫作立場,使其成為周作人散文創作的轉折點和里程碑,昭示並影響了周作人此後言志美文的創作路向和特點。這篇美文所包含的諸種創作因子,又像一隻報春之燕,預示了中國現代散文史上具有濃郁傳統色彩一脈的誕生。《故鄉的野菜》在絮絮漫談之下有着精心的結構,看似平淡的文筆,卻藴藏了深厚的內涵和明妙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