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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阿韓 現代文閲讀練習及答案

欄目: 教育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2.21W

沈從文

更夫阿韓 現代文閲讀練習及答案

我們縣城裏,一般做買賣的,幫閒的,夠得上在他姓下加上一個“伯”字的,這證明他是有了什麼德行,一般人對他已起了尊敬心。就如道門口那賣紅薯的韓伯,做轎行生意的宋伯便是。

這伯字固然與頭髮的顏色與鬍子的長短很有關係,但若你是平素為人不端,或有點痞,或脾氣古板,像賣水的老楊,做包工的老趙,不怕你頭髮已全白,鬍子起了紐紐,他們那些娘女家小孩子,還不是隻趕着你背後“爛腳老楊”“趙麻子師傅”那麼不客氣地叫喊!你既然沒有法子強人來叫一聲某伯,自然也只好盡他那些人帶着不尊敬的鼻音叫那不好聽的綽號了。

在南門土地堂那不需出佃錢的房子住身的阿韓,打更是他的職業。五十來歲的人了,頭髮不白,下巴也是光禿禿的。但也奇怪,凡是他梆子夜裏所響到的幾條街,白天他走到那些地方時,卻只聽見“韓伯,韓伯”那麼極親熱的喊叫。他的受人尊視的德行,要説是在打更的職務方面,這話很覺靠不住,他老愛走到城門洞下那賣包穀酒的小攤前去喝一杯。喝了歸來,便顛三倒四地睡倒在那土地座下。哪時醒來,哪時就將做枕頭的`那個梆取出來,比敲木魚唸經那大和尚還不經心,到街上去亂敲一趟。有時二更左右,他便糊里糊塗“乓,乓,乓乓”連打四下;有時剛敲着三下走到道台衙門前時,學吹喇叭的那些號兵便已在轅門前“噠--噠--”鼓脹着嘴脣練音了。

這種不知早晚的人,若是別個,誰家還再要他來打更?但大家卻知道韓伯的脾氣,從沒人教訓他。最多有個把刻薄點兒的人,笑笑地説一句“老忘暈了的韓伯”罷了。那時,他必昂起頭來,看看屋檐角上的陰白色天空,“哦!亮了!倒看不出……”接着只好垂頭喪氣地扛着他那傳家寶慢慢地踱轉去睡覺。走過楊喜喜攤子前,若是楊喜喜兩口子已開了門,在那裏揉麪炸油條了,見了他,喜喜屋裏人很隨意地叫一聲“韓伯,喝碗熱巴巴的豬血去!”他便不客氣地在那髒方桌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沒有像守城的單二哥那樣,每月月終可到衙門去領什麼餉銀。他吃喝的來源,就是靠到他打更走過的各户人家--也可説聽過他胡亂打更的人家去討捐。南街這一段雖説沒有很多户口,但討捐來的卻已夠他每夜喝四兩包穀燒的白酒了。他今天這家取點明天那家取點來度日,估計到月底便打了一個圈子。當他來時,你送他兩個銅元,他接過手來,口上是“道謝,道謝”,一拐一瘸地走出大門。遇到我們對門張公館家,一進屋就是幾升白米,他口上也還只會説“道謝,道謝”。要錢不論多少,而表示感謝則一例用“道謝”兩字。

我們這一段街上大概是過於接近衙門的緣故吧,別的地方大嚷捉賊的當兒,我們這一節卻聽不到誰家被盜過一次。有時,我們家晚上忘了關門,他便乓乓地一直敲到我們院子中來,把我們全家從夢中驚醒。“呵呵!太太,少爺,張嫂,你們今夜又忘記閂門了!”這個“又”字,可想而知我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進來過幾多次了!他的這種喊聲起時,把我們一家人都弄得在被單中發笑。這時媽必叫幫我們的張嫂趕緊起來閂大門,或者要我起來做這事。

“韓伯,來做什麼?前幾天不是才到這要錢!”頑皮的六弟,老愛同他開玩笑,見他一進門,就攔着他。“不是,不是,不是來討更錢。太太,今天不知道是哪裏跑來一個瘦骨伶精的叫化子,倒在聶同仁鋪子前那屠桌下壞掉了。可憐見,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幾天不曾得飯吃了!一腦殼癩子,身上一根紗沒有,翻天睡到那裏。這少不然也是我們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來化點錢,好買副匣子殮他抬上山去。可憐,這也是人家兒女!”他每遇到所打更的這一段街上發生了這麼一類事情時,便立即把這責任放到自己肩上來,認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灑着走到幾家大户人家來化棺木錢;而結實老靠,又從不想在這事上叨一點光,真虧他!

過年來了。這時的韓伯,他不像別人那麼愁眉苦眼擺佈不開的樣子;也不必為怕討債人上門,終日躲來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簡直同一個享福的小孩子一樣。走到這家去,幾個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紅魚;而錢呀,米呀,肥的臘肉呀,竟無所不有。他的所費就是進人家大門時提高嗓子喊一聲“賀喜”!

土地堂前照例有陳鄉約來貼一副大紅對聯。那對聯左邊是“燒酒水酒我不論”,右邊便對“公雞母雞只要肥”。這對子雖然舊,但還俏皮,加之陳鄉約那一筆好顏字,紙又極大,因此過路的無有不注意一下。阿韓雖認不到什麼字,但聽到別人念那對子多了,也能“燒酒水酒,汾酒蘇酒”地讀着。他眉花眼笑地念,總覺得這對子有一半是為他而發的。

這幾天的韓伯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一個什麼人了。每日裏提着一個罐子,放些魚肉,一拐一瘸地顛到城頭上去找單二哥對喝。喝得個暈暈沉沉,又踉蹌顛簸着歸來。遇到過於高興,不忍遏止自己興頭時,也會用指頭輕輕地敲着又可當枕頭又是家業的竹梆,唱兩句“沙陀國老英雄”。這半月來韓伯也不要什麼人準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1926年5月4日作於窄而黴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