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羅田縣三裏畈中學 毛羣益
魯迅的短篇小説《孔乙己》，堪稱現代小説之林的珍品。多次教學之餘，反覆咀嚼，品賞意味，倍覺奇特。《孔乙己》不足2500字，但極為真切地再現了十九世紀末的中國社會生活，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個被社會扭曲靈魂而最終被吞噬生命的悲劇性格。
十九世紀末的中國，政治腐敗，民不聊生，已成為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殘暴的統治階級在瘋狂的政治壓迫和嚴酷的經濟剝削的同時，還利用封建禮教和封建文化來奴役禁錮人們的思想。自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還在實行。少數讀書人爬上去，成為統治階級的幫兇，魚肉人民。許多讀書人跌落下來，窮困潦倒，成為喪魂落魄、好逸惡勞的苟活者。1905年，清朝政府被迫宣佈廢除科舉制度，但盤根錯節的封建文化教育依然還在繼續摧殘人們的心靈。辛亥革命以失敗告終，封建勢力仍舊猖獗，封建主義的遺老遺少們拼命宣揚尊孔讀經，封建文化教育的妖氛毒霧還在毒害着中國人民。就連所謂“維新”的學校，也是上午“聲光電化”，下午“子曰詩云”。面對這一令人觸目驚心的社會現實，魯迅先生出於“揭露社會弊端，引起人們療救社會的注意”的目的，以其敏鋭的觀察力和雄健的筆觸，寫下《孔乙己》這篇力作。由於魯迅先生從幼年到中年親受過封建教育的毒害，又接觸過許許多多從科舉途中淪落潦倒的下層知識分子，因此，能以典型化的方法，塑造出孔乙己這一典型性格，並通過他揭露封建教育和科舉制度的吃人本質。
恩格斯在分析瑪哈克奈斯《城市姑娘》時指出：“據我看來，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而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孔乙己》這篇小説，正是集中地體現了馬克思主義這一觀點。小説中的咸亨酒店，就是當時中國社會的縮影；活動在咸亨酒店的人們，代表了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孔乙己就是一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
何謂典型環境？按照恩格斯下的定義，就是“環繞着這些人物並促使他們行動的環境。” 典型環境在文學作品中總是體現為個別環境，它是具體而有特色的，同時又是對一定社會生活的藝術概括。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就是這種濃縮的社會環境。魯鎮的酒店，以其備有曲尺形大櫃枱的獨特格局而區別於其他地方，而位於鎮口的咸亨酒店無疑是其中頗負盛名的一座。凡是進咸亨酒店喝酒的人，按照其不同的穿着打扮和飲酒方式，就可以清楚地判明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有錢有勢者穿着“長衫”“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無錢無勢者則穿着“短衣”，“靠櫃外站着”，以“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長衫” 與“短衣”，“房裏”與“櫃外”，“坐喝”與“站喝”，“十幾文錢一樣的葷菜”與“一文錢一樣的下酒物”，這種鮮明的對比，生動地表現了當時社會尖鋭對立的階級關係。正因為如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才表現得那樣複雜：有的'奉承，有的傲慢；有的猜疑，有的冷淡；有的責難，有的嘮叨；有的擔心，有的受氣；有的監督，有的盤算。酒店老闆認錢不認人，以勢利的眼光看待酒客。對長衫主顧拼命巴結，唯恐侍候不周；對短衣幫不屑一顧，酒中偏要羼水；對小夥計極不相信，時常責備。短衣幫深知有錢者的陰險狡詐，對他們既不滿又提防，而且累及小夥計。小夥計在掌櫃的責難與顧客的冷眼中工作，兩面受氣，因而在冷漠中又顯示出不滿。這種躍然紙上的生活圖畫，形象地反映了封建社會富欺貧、強欺弱、爾虞我詐的本質特點。正是在這種典型環境中，孔乙己倍受奚落與摧殘，逐步形成並發展了他的悲劇性格。
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活動，僅僅是他整個生活的片段。然而，這個片段又能夠恰如其分地顯示出他所處的社會地位。他是一個飽受封建文化教育毒害的可憐蟲。他曾讀過書，靈魂深處浸透了孔孟之道，能説“滿口之乎者也”的文言，又“寫得一筆好字”，“但終於沒有進學”。他嚮往科舉，雖然連半個秀才也沒撈上，又貧窮如洗，可是向上爬的思想依然沒有喪失。他認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就自命清高，擺出一副讀書人的臭架子，不會營生，也不屑與勞動者為伍。這就形成了他的獨特性格：迂腐麻木，屈辱懦弱，好喝懶做。
在咸亨酒店裏，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站着喝酒”的方式表明他無錢無勢，“穿長衫”的服飾表明他不是勞動者。他介於“長衫主顧”和“短衣幫”之間，儘管顯得不倫不類，卻突出地顯示了獨特的社會地位及經濟狀況。對於那件“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的長衫，他視為寶物，從來不肯脱下，因為他把它當成身份高貴的象徵。
在咸亨酒店裏，孔乙己是被人嘲笑、奚落、取樂的對象。對於顧客和掌櫃來説，他是逗人開心的玩物，其作用不過與茴香豆一樣，充當人們的“下酒物”。人們取笑他“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嘲笑他“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讓他説出“竊書不能算偷”、滿口“之乎者也”的話來，使“店內外充滿快活的空氣”。就在孔乙己被打折了腿以後，他們還是照樣取笑，毫無同情之心。不僅大人如此，小孩也鄙視他。孔乙己教小夥計認字寫字，小夥計卻認為“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不耐煩地”“努着嘴走遠”。
在咸亨酒店裏，孔乙己是一個被扭曲了靈魂的苟活者。他自認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做出種種令人可笑可惡的姿態。進店喝酒，一字兒“排出九文大錢”，説一聲“温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既傲慢又認真，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態。對別人提出的問題，時而不屑一顧，神氣十足；時而高聲爭辯，“睜大眼睛”，“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矢口否認事實。他搬用“君子固窮”的孔孟言論來標榜自己的清高，死摳字眼為自己的偷竊行為辯解，以“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語言來掩飾自己的內心空虛。這些言行，都生動的體現了他不敢正視現實、讀書清高的迂腐性格。雖然孔乙己身上也不乏誠實、善良的可取之處--如從不拖欠酒錢的品行，教小夥計識字的熱心，給看熱鬧的小孩們茴香豆吃的熱情--但他的壞習性終於使自己常常陷入尷尬的境地。教小夥計識字，賣弄“回字有四樣寫法”的陳腐學問，鼓勵小夥計“將來做掌櫃”，用長指甲蘸酒寫字，使小夥計疏而遠之。給小孩們茴香豆吃，嘟囔着“多乎哉？不多也”的陳詞濫調，使小孩們一片鬨笑。孔乙己“身材高大”，卻“不會營生”；給人家抄書，往往席捲書籍紙張筆硯而去；無法生活，“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日子如此艱難拮据，還常常進出酒店，嗜酒如命。被打折腿後，他用不知從何而來的四文大錢買酒喝，一邊懇求掌櫃不要取笑，一邊繼續為自己斷腿進行辯護。他的迂腐與麻木，使自己深深陷入自欺欺人的泥沼之中而不能自省。
在咸亨酒店裏，孔乙己的價值還不值十九個錢。每當孔乙己在酒店出現，人們從取笑他的言行中得到“快樂”，連長期受掌櫃壓抑的小夥計也可以“附和着笑”。然而孔乙己並不是酒店裏不可缺少的人物，“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他的存在，可以逗人發笑；他的消失，並不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孔乙己所處的這種低下的地位，令人心酸。長久不見孔乙己，人們毫無感覺，只有掌櫃在結帳時才記起他，原因是他還欠十九個錢。據酒客談論，孔乙己因為偷東西，被丁舉人“打折了腿”。孔乙己偷了什麼，偷了多少，偷到了哪裏，人們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孔乙己被打折了腿。丁舉人竟然在孔乙己寫了“服辯”之後，把他的腿打斷，足見丁舉人的兇橫。這個在作品中未露面的“丁舉人”，是科舉場中的得意者。從酒客的談話中，不難推測其人陰險狠毒，平日裏橫行鄉里，任意魚肉百姓。“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一語，形象地表現了丁舉人的八面威風。在丁舉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摧殘下，孔乙己終於成了封建社會“人肉筵席”上的犧牲品。孔乙己最後一次在咸亨酒店露面，是在“秋風一天涼比一天”“將近初冬”的季節，別人都穿上棉襖了，他卻只“穿一件破夾襖”。與過去相比，孔乙己面目全非。過去是“青白的臉色”，現在是“臉上黑而且瘦”；過去是“站着喝酒”，現在是“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坐在門檻上；過去是經常與人“爭辯”，現在卻“不十分爭辯”；過去是“排出九文大錢”，現在是“摸出四文大錢”。孔乙己最後露面的悲涼陰冷的氣氛環境，暗示了他的悲劇命運；前後外貌的顯著變化，表現了他的悲慘遭遇；從不願脱長衫到終於脱下長衫，反映了他的悲劇結局；表情與行動的變化，顯現了性格的延續與發展，反映了他命運的變化。孔乙己終於永遠從咸亨酒店消失了，對他的結局，任何人也不清楚，只有酒店掌櫃反覆嘮叨：“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 孔乙己的價值，在金錢至上的封建社會，還不值十九個錢，這真是令人寒心，令人顫慄！
總之，在咸亨酒店這個典型環境中生活的孔乙己，是一個被封建教育和封建勢力扭曲了靈魂，最後無聲無息地被吞噬了生命的典型性格。他的遭遇和命運都是悲劇性的。作為一個社會的無謂過客，他只能連狗也不如地在無人知息的情況下耗盡自己的生命。在孔乙己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千百年來無數墮落文人的共性：死啃書本，迷於科舉，動輒滿口孔孟經典，實則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自命不凡而清高不已，只能過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孔乙己與《儒林外史》中“中舉發瘋”的范進，何其相似乃爾！當然，孔乙己本身具備其獨特而鮮明的個性：他自負清高而不歧視小孩，偶事偷竊而不拖欠酒錢，與人爭辯常露屈辱懦弱，落魄潦倒仍舊好喝懶做，站着喝酒依然穿着長衫，生活無着還不忘上爬，有幾文錢便傲慢不已，被打折腿還否認原因。如果説“瘋”是范進的獨特個性，那麼“迂”便是孔乙己的獨特個性。與范進一樣，孔乙己是封建社會儒林畫廊中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其悲劇性格是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教育造成的。
魯迅先生用笑中含淚的諷刺，深刻地批判了孔乙己性格中的迂腐麻木，屈辱懦弱，好喝懶做，又對他的悲慘遭遇寄寓某些同情。魯迅塑造孔乙己這一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其用意在於從一個特定的角度深入剖析並猛烈抨擊封建制度。魯迅先生所用的這種“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典型方法，是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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