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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心安是吾家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3.1W

此處心安是吾家散文

我的一位茶人朋友在談論“初心”,他告訴我們,自己忽然感到很凌亂,因為從小到大初心太多,他不知道應該牢記哪一個,他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初心了。最後,他妥協了,説自己沒有初心,只想堅守自己的良心。

説到“初心”,日本禪者鈴木俊隆有本書叫做《禪者的初心》,英文名字是“Zen,Beginner'sMind",聽説“初心”一詞就源於這本書。這本書在美國反響很大,其中喜歡它的人當中就有喬布斯。我很少會説自己的初心。什麼叫“保持初心”?如果將心一橫到底,不曾改變,也就沒有所謂的“初心”、“後心”了。老祖宗創字之初,尤其是這個“初”字,解釋為“裁衣服之始也”,跟吃穿用度有關;譬如後來與佛家有關的“緣”字,其實最初也只跟衣服有關,指的是衣服的邊緣。單純的字形便可以窺見古人的初心,都是很實在的生活層面,並不像傳説中説的那樣——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驚心動魄;相反,那都是一幅幅自然而然、樸實無華的生活小景緻。

搜索枯腸尋找初心,即便我有初心,怕也真的是跟吃喝有關。記得還要早的時候我會認為,喝不上好茶的人很可憐。當然,我的老師一定聽到了這話,當時並無任何表示。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位學生(後來他成了我的師哥)卻先笑出了一半(大概覺得自己無狀,所以隱去了一半),之所以笑是因為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遠比喝不上一碗好茶更為可憐的事情。他其實是對的,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方面説明了茶事的重要,重要到可以作為家家户户的生活必需品。一方面説明了它又不是那麼地重要,因為它在七件事裏面只排最末位。即便是如今,依然延續着古老傳統生活方式的江西、雲貴等地區。農民下地幹活,如果忘記了帶飯是不會折回去的,可是如果是忘記了那個茶葉罐子,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回去,否則一天干活都是沒有精神的。一罐極普通的茶葉,入口極苦,回甘迅猛,或許成了農事耕作的最好飲品,説到底還是因為茶在關乎“穿衣吃飯”問題上有了大作用,才會在表面上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可或缺。既然這樣,君子案上的那碗茶——集風雅之大成的茶——在剝離了它的功能作用後,又能有多麼重要呢?即便我的話聽起來很荒唐,可是希望人人都能喝上一碗好茶,便是我的初心。

如今,我的初心還有嗎?我忽然很想念我的老師曲先生。曲先生是一位老茶人,旁人稱他最多的是“曲老”,我們則喊他曲師傅。神仙與名士,都有自己獨特的居所,就像觀世音之於紫竹林,靈吉菩薩之於小須彌山;如文震亨的香草垞,歸有光的項脊軒和梁啟超的飲冰室,皆是因人而名。很多人不是神仙,也非名士,小小居所更不足以令人津津樂道揚名引客,它也許只是因為有着某人的氣息,沾了某人的手澤,因而得到了你的惦念,它其實是一個可以撫慰你心靈的地方。“此樂軒”是老師曲先生常在的地方,裏面裝點着成串的銅蓮花和紫幔帳,一片富貴祥和,銅蓮花是可以掌燈的,光色柔和含蓄,白日裏若是觸到那串串銅蓮花,還會發出清脆的金屬聲,彷彿七層塔上的檐鈴,又如緊那羅的歌者,那一刻,恍若盛唐。此樂軒與它所處的江南,就是我心心念念,擁有初心並尋找初心的地方。

説到江南,它其實並不是我出生的地方,直到七歲的時候我才看到了蘇州。蘇州三月,洞庭湖的碧螺春剛剛下市,曲師傅抱我到一處小橋上坐下等他,橋邊新開了桃花,橋底的水裏也飄了淡粉的瓣子,旁邊有家生煎包子鋪。我就以小橋、桃花和包子鋪來記錄我的位置。很快我會發現,這樣是不對的,我再也找不到原來的位置了,因為蘇州城裏幾乎每個路口處皆有小橋,小橋旁邊開了桃花,還有生煎包子鋪。於是我開始理解,以小橋、流水、人家形容江南,是很貼切的。後來,我畫了一幅畫給老師看,是一枝桃花上面落了只燕子,他笑了告訴我説,江南的燕子不站桃花。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便開始小心求證:燕子其實很喜歡荷花池,真的從未在桃林裏出現。

我們從蘇州一路向西向南,沿途的油菜花一塊塊分佈水上,長橫短橫,就像周易裏的八卦爻畫,這樣妙的比喻並不是我的發明,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箋》四時幽賞裏面就有“八卦田看菜花”這一名目,説宋朝時期,就是以八卦爻畫溝塍,迄今為然。這時候的天地與宋無異,我依然可以從中呼吸到那段延續至今的歷史和並未失落的文明。直到現在,我看吳冠中的畫,幾筆淡墨留白繪成的徽派建築,外加一片水紋與淡黃,完全是軟水温山、柔和清麗的江南味道,於是我很自然地喜歡了他的畫。

曲師傅帶我念了江南的山水風物,因而我會不由地念景思人。每到夜裏,當思念的藤蔓爬滿全身,越發的難受了。我起牀收拾東西,要回去探望他,越發等不及了。到了地方,曲師傅並未在“此樂軒”裏,我又一路尋到了蕪湖,入了山。

正值四月,江南的`梅雨季還未過錢塘江,太陽也已漸漸有了脾氣。待我走累了,看見前面有一塊平坦的小高地,擁有一處房子。高地四面斜坡種滿了綠竹,偶有一兩棵青松夾在其中,一隻灰松鼠從樹幹上慢慢爬下又快速竄回了樹上,一片自然寧靜的感覺,很自然。走幾步坡路上去,房前空地上坐着一位老人家正埋頭剝着竹筍,一把舊籃筐,放了小半籃細筍,全是手指粗細,筍殼顏色翠紫,很好看。老人家撿出一根筍子,捏住筍頭,往食指上一纏繞,半邊筍皮就被剝扯下來,他又用同樣的方法剝取了另外一半筍殼。他剝殼的速度很快,一雙老手黑且粗糙,他的指甲很長,探出來的部分甚至比連肉處更長,恰恰因為剝了筍殼,黑黃老硬的指甲上又染了些許汁綠。我抽出一根筍子要幫他,他機敏着忙説:毛毛不剝,割了手。筍子很快剝盡了,他收拾完地上的筍殼又找來一籮篩,把剝好的筍子攤在上面晾曬,我沒有再看他。他不時地回頭看我,讓我不要站起來,只耐心地坐着等。此時,離我最近的外層竹枝上落了白頭翁,一隻大馬蜂飛到竹子上,從事先打好的圓孔中鑽進了竹心筒裏,頗廢了一翻功夫,不明白它當初怎麼不把孔眼鑽的再大一圈。我的老師就在這個山上,只恨雲深不知處了…

中午時候,老人家端出了芋頭給我吃,讓我再等一日。筍子與芋頭,江南常有,與出家人有緣。小時候,我常住的地方離寺廟很近,不同殿閣或是寺與寺互通的山路上,除了茶樹以外便是地裏一排排的芋頭了。至於筍子,漫山遍野自成浩蕩之勢。自從禪宗興盛,加上趙州禪師廣為宣揚,出家人喝茶愛茶也就是平常事了,可是在吃食上,諸多素食淡菜,卻獨獨不能缺了芋頭一味。我曾見過靈隱山上種了芋頭,九華山上也有不少,隨隨便便的山石旮旯裏就能長出一顆來。我常會刨出一棵芋頭交給伙房的師傅,煮飯時候讓他幫忙扔到火堆裏煨着,等飯菜燒熟了,再將芋頭從燒盡的餘灰裏面撥弄出來,頗有八大題畫詩的味道。(八大題芋頭:“洪崖老夫煨榾柮,撥盡寒灰手加額。是誰敲破雪中門,願舉蹲鴟以奉客。”蹲鴟,指的就是芋頭。)

芋頭與番薯,都是最頂餓的吃食,莊稼青黃不接時可以替代糧食,不同的是番薯在中國之前是沒有的,到明代才引入中國,至今不過幾百年的光景,一些文獻也記載説:得自番國故曰番薯。可芋頭就不一樣了,它源於古老的中國,一路載歌而來。小時候看就見一户人家的門楣上橫寫了“攸芋攸寧”四個字,我大為不解。渴望安寧之心人人皆有,可是關乎“芋頭”什麼事呢?這幾個字出自《詩經》,就這樣糊糊塗塗的作為一樁美好的願望流傳了幾千年,直到後來出現了魯迅,他是一個極認真的人,將“芋”字看做是“宇”,理解為房屋的意思,這樣聽起來就有道理的多了。後來我踏遍街頭巷陌,離家千里居於北地,也漸漸有了鄉愁的滋味,假如沒有魯迅這個解釋,見芋頭而思安寧,對我來説是再正常不過了,它其實不再需要解釋,那只是我心靈上的東西,也許千年以前,説出“攸芋攸寧”這話的人如我一般見芋頭而思故鄉思安寧也未可知。

説到這裏,什麼才是江南?杏花、春雨是江南,小橋、流水、人家也是江南;在我的記憶裏,桃花、生煎包子、菜花、筍子、芋頭皆是江南。我還很懷念老師傅清晨早起帶我走過的茶市,想家家籮筐裏盛放的新鮮茶芽;想每家鋪面裏折來插瓶的桂花(他們會選最宜入畫的那支送給我),還有那街頭巷陌金燦燦的陽光,以及涼涼的風,偶爾夾着那麼一縷桂花香。

我跟師傅到底是見面了,曲師傅忽然問我:“以前的你會認為,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很可憐,如果説當初的那句話只是因為不理解人寰苦楚時的童言無忌,那麼現在呢?你來回答我,你還是認為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很可憐,是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幾乎都忘記了曾經的“戲言”,可他還執着地替我記着。我該怎麼回答他呢?我從他的眼神裏分明覺出了內心深處的那份迫切之情,這是一向少言寡語、平靜安詳的他平日裏所沒有的。是的,我長大了,説不上將人世七情俱已味盡,但也確切的知道了百苦千難,我的心上也被扎滿了刺,扎着痛,拔出來更痛的刺,我的皮膚也不再完整,生了疤痕。可我還想告訴他,我依然還是那句話,喝不上一碗好茶的人是可憐的。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依然還可以這麼講,大概是因為他太愛了。擇一個寧靜如“此樂軒”的江南居所,取時花令草插瓶,筍子芋頭做茶點,將手中的好茶奉獻給你,以及你們喝,給所有愛茶的人喝便是我的初心,至今不曾改變。能夠回到最初的時候,找到自我,我們飄零的心便有了歸宿,從此就算是心安歸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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