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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杜甫

欄目: 杜甫 / 發佈於: / 人氣:6.96K

  《北征》

《北征》杜甫

  年代:唐 作者: 杜甫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

  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

  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

  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

  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

  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

  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

  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

  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

  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

  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

  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

  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

  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

  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慄。

  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

  緬思桃源內,益歎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

  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

  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

  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鬆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牀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

  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

  老夫情懷惡,嘔泄卧數日。

  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

  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粧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説。

  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

  仰觀天色改,坐覺祆氣豁。

  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鶻。

  其王願助順,其俗善馳突。

  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

  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

  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

  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軍請深入,蓄鋭何俱發。

  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恆碣。

  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

  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

  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

  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

  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

  淒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

  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

  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作品賞析:

這首長篇敍事詩是杜甫在唐肅宗至德二載(757)閏八月寫的,共一百四十句。它象是用詩歌體裁寫的陳情表,是這位在職的左拾遺向肅宗皇帝彙報自己探親路上及到家以後的見聞感想。它結構自然而精當,筆調樸實而深沉,充滿憂國憂民的情思,懷抱中興國家的希望,反映了當時的政治形勢和社會現實,表達了人民的情緒和願望。

全詩五大段,按照“北征”即從朝廷所在的鳳翔到杜甫家小所在的鄜州的歷程,依次敍述了蒙恩放歸探親、辭別朝廷登程時的憂慮情懷;歸途所見景象和引起的感慨;到家後與妻子兒女團聚的悲喜交集情景;在家中關切國家形勢和提出如何借用回紇兵力的建議;最後回顧了朝廷在安祿山叛亂後的可喜變化和表達了自己對國家前途的信心、對肅宗中興的期望。它象上表奏章一樣,寫明年月日,謹稱“臣甫”,恪守臣節,忠悃陳情,先説離職的的不安,次敍征途的觀感,再述家室的情形,更論國策的得失,而歸結到歌功頌德。這一結構合乎禮數,盡其諫職,順理成章,而見美刺。不難看到,詩人採用這樣的陳情表的構思,顯然出於他“奉儒守官”的思想修養和“別裁偽體”的創作要求,更凝聚着他與國家、人民休慼與共的深厚感情。

“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痛心山河破碎,深憂民生塗炭。這是全詩反覆詠歎的主題思想,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主要特徵。詩人深深懂得,當他在蒼茫暮色中踏上歸途時,國家正處危難,朝野都無閒暇,一個忠誠的諫官是不該離職的,與他本心也是相違的。因而他憂虞不安,留戀恍惚。正由於滿懷憂國憂民,他沿途穿過田野,翻越山岡,夜經戰場,看見的是戰爭創傷和苦難現實,想到的是人生甘苦和身世浮沉,憂慮的是將帥失策和人民遭難。總之,滿目瘡痍,觸處憂虞,遙望前途,征程艱難,他深切希望皇帝和朝廷瞭解這一切,汲取這教訓。因此,回到家裏,他雖然獲得家室團聚的歡樂,卻更體會到一個封建士大夫在戰亂年代的辛酸苦澀,不能忘懷被叛軍拘留長安的日子,而心裏仍關切國家大事,考慮政策得失,急於為君拾遺。可見貫串全詩的主題思想便是憂慮國家前途、人民生活,而體現出來的詩人形象主要是這樣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封建士大夫。

“緬思桃源內,益歎身世拙。”遙想桃源中人避亂世外,深歎自己身世遭遇艱難。這是全詩伴隨着憂國憂民主題思想而交織起伏的個人感慨,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重要特徵。肅宗皇帝放他回家探親,其實是厭棄他,冷落他。這是詩人心中有數的,但他無奈,有所怨望,而只能感慨。他痛心而苦澀地敍述、議論、描寫這次皇恩放回的格外優遇:在國家危難、人民傷亡的時刻,他竟能有閒專程探親,有興觀賞秋色,有幸全家團聚。這一切都違反他愛國的志節和愛民的情操,使他哭笑不得,尷尬難堪。因而在看到山間叢生的野果時,他不禁感慨天賜雨露相同,而果實苦甜各別;人生於世一樣,而安危遭遇迥異;自己卻偏要選擇艱難道路,自甘其苦。所以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兒女窮困的生活,飢瘦的身容,體會到老妻愛子對自己的體貼,天真幼女在父前的`嬌痴,回想到自己舍家赴難以來的種種遭遇,不由把一腔辛酸化為生聚的欣慰。這裏,詩人的另一種處境和性格,一個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平民當家人的形象,便生動地顯現出來。

“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堅信大唐國家的基礎堅實,期望唐肅宗能夠中興。這是貫串全詩的思想信念和衷心願望,也是詩人的政治立場和出發點。因此他雖然正視國家戰亂、人民傷亡的苦難現實,雖然受到厭棄冷落的待遇,雖然一家老小過着飢寒的生活,但是他並不因此而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現實,而是堅持大義,顧全大局。他受到形勢好轉的鼓舞,積極考慮決策的得失,並且語重心長地回顧了事變以後的歷史發展,強調指出事變使奸佞蕩析,熱情讚美忠臣除奸的功績,表達了人民愛國的意願,歌頌了唐太宗奠定的國家基業,從而表明了對唐肅宗中興國家的殷切期望。顯然,由於階級和時代的侷限,詩人的社會理想不過是恢復唐太宗的業績,對唐明皇有所美化,對唐肅宗有所不言,然而應當承認,詩人的愛國主義思想情操是達到時代的高度,站在時代的前列的。

綜上可見,這首長篇敍事詩,實則是政治抒情詩,是一位忠心耿耿。憂國憂民的封建士大夫履職的陳情,是一位艱難度日、愛憐家小的平民當家人憂生的感慨,是一位堅持大義、顧全大局的愛國志士仁人述懷的長歌。從藝術上説,它既要通過敍事來抒情達志,又要明確表達思想傾向,因而主要用賦的方法來寫,是自然而恰當的。它也確象一篇陳情表,慷慨陳辭,長歌浩歎,然而謹嚴寫實,指點有據。從開頭到結尾,對所見所聞,一一道來,指事議論,即景抒情,充分發揮了賦的長處,具體表達了陳情表的內容。但是為了更形象地表達思想感情,也由於有的思想感情不宜直接道破,詩中又靈活地運用了各種比興方法,既使敍事具有形象,意味深長,不致枯燥;又使語言精煉,結構緊密,避免行文拖沓。例如詩人登上山岡,描寫了戰士飲馬的泉眼,鄜州郊野山水地形勢態,以及那突如其來的“猛虎”、“蒼崖”,顯然含有感慨和寄託,讀者自可意會。又如詩人用觀察天象方式概括當時平叛形勢,實際上也是一種比興。天色好轉,妖氣消散,豁然開朗,顯然是指叛軍在失敗;而陰風飄來則暗示了詩人對回紇軍的態度。諸如此類,倘使都用直陳,勢必繁複而無詩味,便當真成了章表。因而詩人採用以賦為主、有比有興的方法,恰可適應表現本詩所包括的宏大的歷史內容,也顯示出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高度才能和渾熟技巧,足以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地用詩歌體裁來寫出這樣一篇“博大精深、沉鬱頓挫”的陳情表。

(倪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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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遭祿山之亂,自行在往鄜州,鄜州在鳳翔東北,故以《北征》命題。【鶴注】此詩述在路及到家之事,當在羌村後,至德二載九月作,故云:“菊垂今秋花。”班彪作《北征賦》:“用以為題。”

皇帝二載秋①,閏八月初吉②。杜子將北征③,蒼茫問家室④。

(首段從北征問家敍起。)

①《春秋繁露》:德侔天地者,稱皇帝。蔡邕《獨斷》:“秦承週末,自以為德兼三王,功包五帝,故並以為號,漢因之而不改。②《詩》:“二月初吉。”初吉,朔日也。③《楚辭》:“駕玄螭兮北征。”④陰鏗詩:“蒼茫歲欲晚。”蒼茫,急遽之意。《詩》:“宜其家室。”

維時遭艱虞①,朝野少暇日②。顧慚恩私被③,詔許歸蓬蓽④。拜辭詣闕下⑤,怵惕久未出⑥。雖乏諫諍姿⑦,恐君有遺失⑧。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⑨。東胡反未已⑩,臣甫憤所切(11)。揮涕戀行在(12),道途猶恍惚(13)。乾坤含瘡痍(14),憂虞何時畢。

(次述辭朝戀主之情,上八,欲去不忍,憂在君德。下八,既行猶思,憂在世事。)

①王洙曰:時房琯得罪,甫上言:琯罪細不宜免。帝怒,詔三司推問。甫謝,因稱琯宰相子,少自樹立,有大臣體。帝不省錄,詔放甫歸鄜州。庾信《哀江南賦》: “逮永嘉之艱虞。”②張協詩:“朝野多歡娛。”王粲《登樓賦》:“聊暇日以銷憂。”夢弼曰:少暇日,謂軍興之際,公私不遑安處。③顧慚,自顧慚愧也。裴松之《三國志注表》:“顧慚二物。”曹植詩:“不得顧恩私。”④傅鹹詩:“發身蓬蓽廬。”⑤《晉史論》:陳王就國,則拜辭隕涕。班彪詩:“上書詣闕下。”⑥ 曹植詩:“皇恩過隆,只承怵惕。”⑦《孔叢子》:“犯顏諫諍,公正無私。”⑧公為拾遺,故恐君有遺失。《前漢·張安世傳》:“無所遺失。”⑨《文心雕龍》:“經緯區宇,彌綸彝憲。”傅亮表:“密勿軍國,心力俱盡。”密,祕也。勿,黽勉也。⑩東胡,指安慶緒。(11)鍾惺曰:臣甫,用章奏字面,如對君語。《家語》:敬姜曰:“無揮涕。”(12)行在,見《竄鳳翔》詩。(13)《法言》:“人心恍惚。”(14)《漢書》:“瘡痍者未起。”《説文》: “痍,傷也,金瘡也。”(15)《易》:“悔吝者,憂虞之象也。”

靡靡逾阡陌①,人煙眇蕭瑟②。所遇多被傷③,呻吟更流血④。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⑤。前登寒山重⑥,屢得飲馬窟⑦。邠郊入地底⑧,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⑩,蒼崖吼時裂。菊垂今秋花,石帶古車轍(11)。青雲動高興 (12),幽事亦可悦(13)。山果多瑣細(14),羅生雜橡慄(15)。或紅如丹砂(16),或黑如點漆(17)。雨露之所儒(18),甘苦齊結實 (19)。緬思桃源內,益歎身世拙。坡陀望鄜畤(20),巖谷互出沒(21)。我行已水濱(22),我僕猶木末(23)。鴟鳥鳴黃桑(24),野鼠拱亂穴 (25)。夜深經戰場(26),寒月照白骨(27)。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28)。遂令半秦民(29),殘害為異物(30)。

(此歷敍征途所見之景。既逾越阡陌,復回顧鳳翔,自此而過邠郊、望鄜畤家鄉漸近矣。大約菊垂以下,皆邠土風物,此屬佳景。坡陀以下,乃鄜州風物,此屬慘景。【周甸注】途中所歷,有可傷者,有可畏者,有可喜者,有可痛者。【申涵光】丹砂數句,混然元化。我行二句,儼若畫圖。)

① 《詩》:“行邁靡靡。”王粲詩:“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無煙火,但見陌與阡。”《漢書注》:“南北曰阡,東西曰陌。”②曹植詩:“千里無人煙。” 眇,少也。陶潛詩:“蕭瑟室宇中。”③被傷,戰士之帶傷者。④《列子》:“周之尹氏,有老役夫,晝則呻吟即事。”呻吟,聲引氣也。《國策》:“流血成川。”元年十月,房琯有陳陶、青阪之敗。二年,郭子儀復有清渠之敗。故云:“呻吟更流血。”⑤《家語》:“旌旗繽紛。”沈約詩:“雲華乍明滅。”⑥陰鏗詩:“寒山但見鬆。”重,重疊也。⑦古樂府:“飲馬長城窟。”⑧《唐書》:邠州新平郡,屬關內道。杜篤《論都賦》:“瘞后土,禮邠郊。”胡夏客曰:入地底,暗用陶復陶穴事,其俗尚窟居也。《甘泉賦》:“窺地底而上回。”⑨《括地誌》:涇水發源涇州,東南流邠州界,至高陵入渭。《九域志》:潏距涇才百五十里。《海賦》:“蕩潏島濱。”蕩潏,水流貌。陳子昂詩:“雲海方蕩潏。”⑩陸機詩:“猛虎憑林嘯。”又:“狐獸更我前。”(11)《左傳》:“周穆王周行天下,將必有車轍馬跡焉。”(12)阮籍詩:“託志青雲上。”殷仲文詩:“能使高興盡。”(13)鍾惺曰,幽事六句,當奔走愁絕時,偏有閒心清眼,看景入微。(14)支遁詩:“芳泉代甘醴,山果兼時珍。”(15)《高唐賦》:“芳草羅生。”(16)晉摯虞流離鄠杜間,拾橡慄而食。《廣韻》:“橡,櫪實也。”《本草》:“其實似慄實而小。”左思《蜀都賦》:“丹砂赩熾出其阪。”(17)《世説》:王右軍見杜弘治,歎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18) 《淮南子》:“雨露所濡,化生萬物。”(19)又:“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景福殿賦》:“結實秋商,敷華青春。”(20)【綖注】鄜畤,即鄜州,公家所在,畤地高而遠先見也。《漢·郊祀志》:鄜秦文公夢黃蛇自天而下,止於鄜衍,作鄜畤,用三牲郊祀白帝。(21)薛道衡侍:“鸞旗歷巖谷。”劉繪詩:“出沒萬重山。”(22)《詩》:“我行其野。”《左傳》:“君其問諸水濱。”《杜臆》:公先至水濱,望家切,而行步速也。(23)《詩》:“我僕痡矣。”《楚辭》:“摹芙蓉兮木末。”(24)《詩》:“鴟鴞鴟鴞。”注,“鴟梟,鵂鶹,惡鳥。”《爾雅》:“茅鴟,怪鴟。”郭璞注:“茅鴟,今鳩似鷹。怪鴟,即鵂鶹,一名角鴟,鳴即雨,晝無見,夜即飛。”《詩》:“桑之落矣,其黃而隕。”(25)《漢書·蘇武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説文》: “江東大鼠,能人立,以前兩腳拱頭跳舞。”(26)蘇武詩:“行役在戰場。”(27)張華詩:“平台寒月色。”王粲詩:“白骨蔽平原。”(28)《哥舒翰傳》:翰率兵出關,次靈寶縣之西原,為賊所乘,自相踐躪,墜黃河死者數萬人。庾信《哀江南賦》:“百萬義師,一朝卷甲。”散何卒,倉卒散失也。(29)長安舊為秦地,故曰秦民。《史記·白起傳》:“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30)《何承天集》:“徒以殘害剝辱。”《鵩賦》:“化為異物兮,又奚足悲。”

況我墮胡塵①,及歸盡華髮②。經年至茅屋③,妻子衣百結④。慟哭鬆聲回⑤,悲泉共幽咽⑥。平生所嬌兒⑦,顏色白勝雪⑧。見那背面啼⑨,垢膩腳不襪⑩。牀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11)。海圖拆波濤(12),舊繡移曲折(13)。天吳及紫鳳(14),顛倒在裋褐(15)。老夫情懷惡,嘔泄卧數日(16)。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17),衾禂稍羅列(18)。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19)。學母無不為,曉粧隨手抹(20)。移時施朱鉛 (21),狼籍畫眉闊(22)。生還對童稚(23),似欲忘飢渴(24)。問事競挽須,誰能即瞋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25)。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説(26)。

(此備寫歸家悲喜之狀。裋褐以上,乍見而悲,極夫妻兒女至情。老夫以下,悲過而喜,盡室家曲折之狀。在賊四句,繳上以起下,所憂在君國矣。)

①《晉·劉聰載記論》:“昔幽後不綱,胡塵暗於戲水。”②劉向《新序》:“士亦華髮墜顛而後可用。”③何遜詩:“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④子夏衣若懸鶉百結。王隱《晉書》:董威輦拾殘繒,輒結為衣,號曰百結。⑤阮籍車駕所窮,慟哭而返。宋玉《高唐賦》:“虛聞鬆聲。”⑥陶潛詩:“驟驥感悲泉。”古歌: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⑦陶詩:“嬌兒索父啼。”⑧《杜臆》:白勝雪,乃飢色。⑨《韻府》:俗人謂父曰耶,亦作■。⑩《南史》:陰子春,身服垢污,腳數年一洗。沈佺期詩:“窮囚多垢膩。”《説文》:“襪,足衣也。自三代有之,謂之角襪。”(11)《記·內則》:“衣裳綻裂紉,箴請補綴。”(12)《杜臆》:海圖四句,乃故家窮狀。《淮南子》:“起波濤。”(13)王褒《講德論》:“曲折不失節。”(14)【趙注】天吳,海圖所畫之物。紫鳳,舊繡所刺之物。剪舊物以補豎衣,故拆移而顛倒也。木華《海賦》:“天吳乍見而彷彿。”《山海經》:“朝陽之谷有神曰天吳,是為水伯,虎身人面,八首、八足、八尾,背青黃色。”又:“丹穴之山,有鸞鷟,鳳之屬也。五色而多紫。”(15)《詩》:“顛倒衣裳。”《方言》:“關西謂裋褐短者為裋褐。”《漢書注》:“裋,謂僮豎所著之襦。褐,毛布也。”《始皇紀》:“寒者利裋褐。”(16)淮南王安書:“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17)古詩,“面以粉黛似空青。”(18)《詩》:“抱衾與裯。”《箋》:“衾,被也,即寢衣。裯,牀帳也。”揚雄賦:“駢羅列布,鱗以雜沓兮。”(19)《左傳》:晉贏氏曰:“寡君使婢子侍執巾櫛,以固子也。”注:“櫛,梳比總名。”(20)沈佺期詩:“斜光映曉粧。”(21)朱鉛,即丹粉也。宋玉《好色賦》:“臣東家之子,着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22)《史記·淳于髠傳》:“杯盤狼籍。”《七命》:“瀾漫狼籍。”狼所卧處,草皆披靡,曰狼籍。《前漢書》:張敞為婦畫眉。漢《城中謠》:“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錢箋】劉績《靠雪錄》雲:唐時婦女畫眉尚闊,《北征》雲“狼籍畫眉闊”,張籍《倡女詞》有“輕鬢叢梳闊掃眉” 之句,蓋當時所尚如此。(23)雷次宗書:“吾童椎之年,已懷遠略。”(24)《詩》:“苟無飢渴。”(25)陶詩:“父老雜亂言。”《左傳》:“聒而與之語,過期。”(26)陸機詩:“生理各萬端。”

至尊尚蒙塵①,幾日休練卒②。仰觀天色改③,坐覺妖氛豁④。陰風西北來⑤,慘澹隨回紇⑥。其王願助順,其俗善馳突⑦。送兵五千人⑧,驅馬一萬匹⑨。此輩少為貴⑩,四方服勇決(11)。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12)。聖心頗虛佇(13),時議氣欲奪(14)。

(此憂借兵回紇之害。妖氛豁,天意回矣。回紇助,人心順矣。此興復大機也。但借兵外夷,終為國患,故云“少為貴”。虛佇,帝望回紇。氣奪,羣議沮喪。趙次公曰:不用外兵,而有官軍,此即當時之議。前二段,分應北征問家。後三段,申恐君遺失之故。)

①《左傳》:臧文仲曰:“天子蒙塵於外,敢不奔問官守。”《漢書注》:“天子在外曰蒙塵。”②《吳越春秋》:“揀士練卒。”③陶潛詩:“遠眺同天色。”④魏文帝書:“用給左右,以除妖氛。”⑤顏延子詩:“陰風振涼野。”⑥《唐書·回鶻傳》:回紇,其先匈奴。元魏時號高車部,或曰敕勒,訛為鐵勒。隋曰回紇,亦曰韋紇。至德元載九月,回紇遣其太子葉護,率兵四千,助國討賊。肅宗宴賜甚厚,命廣平王見葉護,約為兄弟。葉護大喜,稱王為兄。趙曰:隨回鶻,當以回紇為正。憲宗元和四年,始請易號回鶻,言捷鷙猶鶻然。《後漢·郎f 傳》:“助順元氣。”⑦孔德璋詩:“漢家嫖姚將,馳突匈奴庭。”馳突,馳驟衝突也。⑧《晉·趙王倫傳》:從兵五千人。⑨《詩》:“驅馬悠悠。《國策》:張儀曰:“車千乘,騎萬匹。”⑩《晉·石勒傳》:“令我與此輩共事。”《記》:“禮有以少為貴者。”(11)司馬遷書:“勇之決也。”《回紇傳》:其人驍強,初無酋長,逐水草轉徙,善騎射,喜盜鈔。(12)《淮南子》:“破敵陷陣,莫能壅御。”庾信詩:“箭飛如疾羽。”隋煬帝取桃竹白羽箭。賜佛羅酋長曰: “此事宜速,使疾如箭也。”(13)《大戴禮》:“聖心備矣。”《世説》:桓温悵然失望,向之虛佇,一時都盡。(14)《後漢·許劭傳》:劭與從兄靖不睦,時議以此少之。王粲《羽獵賦》:“魂亡氣奪。”《魏志》:“吳人奪氣。”

伊洛指掌收①,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②,蓄鋭可俱發③。此舉開青徐④,旋瞻略恆碣⑤。昊天積霜露⑥,正氣有肅殺⑦。禍轉亡胡歲⑧,勢成擒胡月⑨。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⑩。

(此陳專用官軍之利。是時名將統兵,奇正兼出,可以收兩京、定河北,而擒安史,此為制勝萬全之策。【朱注】當時李泌之議,欲令建寧並塞北出,與光弼犄角,以取范陽,所見正與公同。【綖注】公以乞師回紇為非計,故云:“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又謂官軍直可乘勝長驅,故云:“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恆碣。”唯此議不行,回紇果為唐患,而河北迄非唐有,其雲:“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蓋為此也,公嘗自比稷契,其經綸概見於此矣。昊天六句,仍以天意決其必勝也。)

①陸機詩:“伊洛有岐路。”《抱朴子》:“八極之外,如在指掌。”②《出師表》:“深入不毛。”③蓄,養也。鋭,鋒利也。④杜預疏:“此舉十有八九利” 青、徐,《禹貢》二州名,在山東。⑤恆山、碣石,在東北。《書》:“太行恆山,至於碣石。”⑥《詩》:“昊天曰明。”《記》:“霜露既降。”⑦《春秋演孔圖》:“正氣為帝。”漢《郊祀歌》:“西顥沆蕩,秋氣肅殺。”⑧《翼奉傳》:“轉禍為福。”⑨《西陽雜俎》:祿山死,太白蝕月。⑩崔駰《達旨》:“皇綱雲緒,帝紀乃設。”宋明帝即位詔:“皇綱絕而復鈕。”

憶昨狼狽初①,事與佔光別②。奸臣竟葅醢③,同惡隨蕩析④。不聞夏殷衰⑤,中自誅妹妲。周漢獲薄興,宣光果明哲⑥。桓桓陳將軍⑦,仗鉞奮忠烈⑧。微爾人盡非⑨,於今國猶活⑩。

(此借鑑楊妃,隱憂張良娣也。許彥昭曰:禍亂既作,惟賞罰當,則能再振,否則不可支矣。陳元禮首議誅國忠太真,無此舉,雖有李郭,不能奏匡夏之功,故以活國許之。欲致興復,當先去女戎。)

①《魏志》:曹操曰:“淯水之難,吾猶狼狽。”《西陽雜俎》:狽,兩足絕短,每行駕兩狼,失之則不能行。②《吳都賦》:“古先帝代。”③奸臣,謂楊國忠。同惡,謂虢國夫人輩。陸機《辯亡論》:“奸臣竊命。”《漢書》:“韓彭葅醢。”④《書》:“同惡相濟。”又:“今我民用蕩析離居。”⑤從夏殷為是,下有周漢也。妹喜、妲已,桀紂所嬖,舊作褒妲,疑誤。⑥《書》:“明哲實作則。”周宣、漢光皆中興主。《舊唐書》:上至馬嵬驛,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以從。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命吐蕃使者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呼曰:“國忠謀反。”遂殺之,以槍揭其首。上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使高力士問之。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令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⑦《詩》:“桓桓於徵。”注:“桓桓,武勇貌。”⑧《書》:“左仗黃鉞。”《後漢書》:“海內忠烈張元節。”⑨微爾,即微管仲之意。⑩孫楚《與孫皓書》:“愛民活國,道家所尚。”

淒涼大同殿①,寂寞白獸闥②。都人望翠華③,佳氣向金闕④。園陵固有神⑤,掃灑數不缺⑥。煌煌太宗業⑦,樹立甚宏達⑧。

(終以太宗事業,望中興之主。當時舊國思君,陵寢無恙,其光復在指顧間矣。此章大旨,以前二節為提綱。首節北征問家,乃身上事,伏第三、四段。次節恐君遺失,乃意中事,伏五、六、七段。公身為諫官,外恐軍政之遺失,內恐宮闈之遺失,凡辭朝時,意中所欲言者,皆罄露於斯。此其脈理之照應也。若通篇構局。四句起,八句結,中間三十六句者兩段,十六句者兩段,後面十二句者兩段,此又部伍之整嚴也。)

①庾信詩:“淒涼多怨情。”《長安志》:南內,興慶官勤政樓之北,曰大同門,其內大同殿。天寶七載,大同殿柱產玉芝,有神光照殿。②庾信《小園賦》:“寂寞人外。”《三輔黃圖》:未央宮,有白虎殿。唐避太祖諱,改為獸。白獸闥,即白獸門也。③《上林賦》:“建翠華之旗。”注:“以翠羽為旗上藻也。”④佳氣,注見前。《神異經》:東北大荒中,有金闕,高百丈。蔡曰:金闕,謂以金飾闕門。⑤後漢郎f 疏:“園陵至重,聖神攸憑。”⑥張悛《為諸孫置守冢人表》:“掃除塋壟。”《舊書》:天寶十載正月,太廟置內官,灑掃諸陵廟。⑦《淮南王歌》:“煌煌上天。”⑧傅毅詩:“靡所樹立。”陸機《高祖功臣贊》:“曲逆宏達。”羅大經曰:唐人每以李、杜並稱,至宋朝諸公,始知推尊少陵。東坡雲:古今詩人多矣,而惟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飢寒流落,一飯未嘗忘君與?又云:《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

範梈曰: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為《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王嗣奭曰:昌黎《南山》,韻賦為詩,少陵《北征》,韻記為詩,體不相蒙。《南山》琢鏤湊砌,詰屈奇怪,創體傑出,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不易學,亦不必學,總不脱文人習氣。《北征》固是雅調,古來詞人多用之,如韓之《赴江陵寄三學士》等作,庶可與之雁行也。又曰:其篇法幻妙,若有照應,若無照應,若有穿插,若無穿插,不可捉摸。

李長祥曰:杜詩每有起得極厚,而無頭重之嫌;收得極詳,而無尾大之跡。《北征》中間,歷言室家情緒,乃本題正意,故不見腹脹之病。

葉夢得曰:長篇最難,晉、魏以前,無過十韻者,蓋古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敍事傾倒為工。至杜子美《北征》、《述懷》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記傳,此古今絕唱也。

胡應麟曰:杜之《北征》、《述懷》,皆長篇敍事,然高者尚有漢人遺意,平者遂為元、白濫觴。李《送魏萬》等篇,自是齊、樑,但才力加雄,辭藻增富耳。

唐汝詢曰:杜五言古,體情莫妙於《三別》,歎事莫核於《三吏》,自訴莫苦於“紈袴”,經濟莫備於《北征》。《夢李白》、《寫懷》見其高,《望嶽》、《慈恩寺》取其壯。他若《留花門》、前後《出塞》、《玉華》、《九成》諸作,胸中羅宇宙,無所不有,斯見其大。

鍾惺曰:讀少陵《奉先詠懷》、《北征》等篇,知五言古長篇不易作。當於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亂、時斷時續處,得其篇法之妙。

魏泰道輔曰:唐人詠馬嵬之事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雲:“官軍誅佞幸,天子會妖姬。”白樂天雲:“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此乃官軍背叛,逼迫明皇,不得已而誅貴妃也,頗失事君之禮。老杜《北征》詩曰:“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蓋言明皇畏天悔禍,賜妃子以死,無預官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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