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自己是一朵浮萍，潮漲飄來，潮落飄去；總覺得自己是一隻孤雁，年關飛來，上班飛去；總覺得自己是一顆慧星，激情轉來，傷痛逝去。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魯迅説：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説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裏……第二天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現不知增價了否？
——這是1924年的作品！想想自己：沒有房子，沒有兄弟，沒有快樂，只有經年累月的漂泊。試問嶺南應不好? 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可不是每個詩人都這樣，何況一般人呢？思鄉是遊子永恆的主題。他鄉久了，老家就成了回不去的故鄉。能回去的，只有詩人；能回去的，只有回憶；能回去的，只在夢裏。
故鄉啊，你去哪兒了？
記憶中，故鄉就是藍天、碧水、游魚，大樹、小橋、埠頭。門口河，我來了。你抹我泥一身，我抹你一身泥；你濺我水一身，我射你臉讓你睜不開眼。河水因熱鬧而渾濁，我因喝多了渾水而學會了游泳。餓了，踩水去偷人家的苕；饞了，與鴨共泳撿鴨蛋；樂了，扎個猛子去摸魚。如今，兩岸依舊野花發而幽香，卻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垃圾；彎彎的小河依舊流淌，可厚厚的淤泥上樹枝與磚瓦雜陳，誰還敢去戲水？故鄉隨那彎彎的小河緩緩流逝。
小時候，很喜歡看人談戀愛，總是屁顛屁顛跟後面，拍着小手，唱着童謠：“小倆口，手牽着手，一直走到茅湖口，看——你的姑娘醜不醜？”看字拖長，醜字加重，帶有偷窺，欣賞之意。新姑娘轉過頭來時，總是莞爾一笑，小夥伴看到了美麗，如同受到了獎賞，跳得更起勁，唱得更響亮。如今的年青人多在外打工，回家閃婚。不知大地上少了多少風景，少了多少童謠？故鄉隨那久遠的童謠漸漸模糊。
偶爾回老家，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行色匆匆的人就是兒時的夥伴，趕緊叫一聲：“智勇！”他一眼就認出我：“回來了，你？”我趕緊掏煙：“來，抽支煙。”趁他接煙的過程，又問：“在哪裏發財？”“有什麼做什麼，還不是打工？這不，才回來，年貨都沒備好，老婆叫我去打醬油。”“那很急了？”“是的，等着做菜。我先走了，回頭再見。”我真想揍他，一起放風箏，一起捉迷藏的情誼被狗吃了；玩打仗，他小子一瓦片飛來，把我大腿旋了一塊肉下來，至今都是一塊大疤；我一見他，就想叫他：“黑子！”然後衝上去擁抱他，捶他。怕人家誤會我是瘋子，hold住了。此時，一聲“再見”讓我的感情更是凝固了。生存的壓力讓人沒時間暢敍幽情，讓朋友成了陌路。兒時的夥伴越走越遠，故鄉也越走越遠。
恍惚中，熱鬧的採蓮船向我划來。鑼鼓傢什響起，一位小家碧玉提着船做划船狀並唱着漁歌情歌頌歌，披着蓑衣的'艄公打着鑼鼓點子指揮船兒起伏進退，手搖大蒲扇的花臉艄婆扮做滑稽樣趕艄。而我的父親先要放鞭表示歡迎，再要指指點點表示享受，最後一定要送厚禮表示尊重。蹦蹦跳跳的一羣孩子，則從村東頭追到村西頭，看着花臉划着打狗棒，和着那不變的小調：
彩蓮船哪，喲喲，
兩頭尖哪，呀嗬嗨，
妹坐中間，呀兒喲，
帥哥牽哪，划着。
喲喲，呀嗬嗨。
帥哥牽哪，划着。
有時又變為即興的祝福詞：採蓮船，劃得快，恭賀新春把年拜；開口就唱幸（那）福歌（哇）。天上的星星千（那）萬顆，村裏喜事比星多。如今，如今農村長駐的是3861部隊，愛樂懂樂賞樂的人少了，採蓮船也不來湊熱鬧了，快樂的故鄉啊，是否被熱鬧的採蓮船載走了？
故鄉去哪兒了？她隨時光流逝，留在記憶中；她隨工作遷徙，埋在壓力下；她隨精神荒蕪，失於迷惘時。但我相信，有一天，我現在的蝸居也會成為兒子的故鄉；而兒子回家會比我勤，會懂得月是故鄉明，人是故鄉親；故鄉的雲，夢裏水鄉，歪脖子榕樹則成為他一生的心靈烙印，凝聚成詩“曰歸曰歸，我心孔疚”。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