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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寫景散文精選

欄目: 餘秋雨 / 發佈於: / 人氣:3.33W

一個混濁的中游不可能帶來一個清澈的下游。——餘秋雨

餘秋雨寫景散文精選

沙原隱泉--作者餘秋雨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着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鬆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鬆鬆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峯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廝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於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為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不看也在。還是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繫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為那山頂,只為這已經劃乾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麼説,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完全不必擔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流瀉着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鳳,把山脊、山坡塑成波盪,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於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色彩單純到了聖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為什麼歷代的僧人、俗民、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相,捨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卧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彙,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鐘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麼也跑到這裏!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寧謐。或者,乾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的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乾?這裏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裏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着,隨即又愁雲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峯巔,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峯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嚮往峯巔,嚮往高度,結果峯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峯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峯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着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才兩腳,已嗤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着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所説的滑稽,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飄動着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隻玄身水鴨。

臘梅--作者餘秋雨

人真是奇怪,蝸居斗室時,滿腦都是縱橫千里的遐想,而當我在寫各地名山大川遊歷記的時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靜定的小點在眼前隱約,也許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也許是一隻老是停在我身邊趕也趕不走的小鳥,也許是一個讓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有時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兒都會浮現出來的記憶亮點,一閃一閃的,使飄飄忽忽的人生線絡落下了幾個針腳。

是的,如果説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末,具有留存價值的只能是一些點。

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只記着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

為此,我要在我的遊記集中破例寫一枝花。它是一枝臘梅,地處不遠,就在上海西郊的一個病院裏。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經常明滅於心間的一個寧靜光點。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住醫院對一個旅行者來説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體力沒體力,要空間沒空間,在侷促和無奈中等待着,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看來天道酬勤,也罰勤。你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就驅趕到這個小院裏停駐一些時日,一張一弛。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習慣不習慣。

那次我住的醫院原是一位外國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裏樹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慣了山水秀色,兩眼全是飢渴,成天在樹叢間尋找綠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錯,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樣的病房服在反覆轉圈,越看心越煩。病人偶爾停步攀談幾句,三句不離病,出於禮貌又不敢互相多問。只有兩個病人一有機會就高聲談笑,護士説,他們得的是絕症。他們的開朗很受人尊敬,但誰都知道,這裏有一種很下力氣的精神支撐。他們的談笑很少有人傾聽,因為大家拿不出那麼多安慰的反應、勉強的笑聲。常常是護士陪着他們散步,大家遠遠地看着背影。

病人都喜歡早睡早起,天矇矇亮,院子裏已擠滿了人。大家趕緊在那裏做深呼吸,動動手腳,生怕天亮透,看清那光禿禿的樹枝和病懨懨的面容。只有這時,一切都將醒未醒,空氣又冷又清爽,張口開鼻,搶得一角影影綽綽的清晨。

一天又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清晨,大家都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驚恐四顧,發現院子一角已簇擁着一羣人。連忙走過去,踮腳一看,人羣中間是一枝臘梅,淡淡的晨曦映着剛長出的嫩黃花瓣。趕近過去的人還在口中唸叨着它的名字,一到它身邊都不再作聲,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懾住。故意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麼,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