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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

欄目: 汪曾祺 / 發佈於: / 人氣:1.76W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1

《我的家鄉》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

《文遊台》

《觀音寺》

《午門憶舊》

《一輩古人》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新校舍》

《泡茶館》

《跑警報》

《自得其樂》

《自報家門》

《隨遇而安》

《多年父子成兄弟》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金嶽霖先生》

《老舍先生》

《國子監》

《釣魚台》

《水母》

《城隍·土地·灶王爺》

《老不閒抄》

《衚衕文化》

《我是一箇中國人》

《故鄉的食物》

《吃食和文學》

《宋朝人的吃喝》

《葵·薤》

《五味》

《尋常茶話》

《食豆飲水齋閒筆》

《韭菜花》

《花》

《果園雜記》

《葡萄月令》

《翠湖心影》

《昆明的雨》

《湘行二記》

《泰山片石》

《北京的秋花》

《林肯的鼻子》

《美國短簡》

《香港的鳥》

《談風格》

《談談風俗畫》

《“揉麪”》

《〈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

《關於〈受戒〉》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2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户看了看,説:“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把老堡壘户的開滿了藍色黨蔘花的土台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户: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開花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採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乾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做狗。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裏看見一對老夫妻彎着腰在找什麼。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麼?”

“枸杞子。”

“有嗎?”

老同志把手裏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着!”

“慢慢撿着!”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幹部,穿得很整齊乾淨,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幹什麼?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着,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於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麼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塗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裏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牀。牀上一卷鋪蓋。地上排着油瓶、醬油瓶、醋瓶。一個白鐵桶裏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着鍋。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裏下了一把幹切面。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裏,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裏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採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麼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他到過很多省。哪裏有鮮花,就到哪裏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説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説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採蜜,得餵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説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説: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説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麼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種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脱,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麼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後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説: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裏去了。養蜂人説: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着他在棚子裏住了幾天。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乾,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牀上玩雞啄米,她靠着被窩用勾針給他勾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係。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3

1. 《新校舍》

2. 《泡茶館》

3. 《跑警報》

4. 《自得其樂》

5. 《自報家門》

6. 《隨遇而安》

7. 《多年父子成兄弟》

8.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9. 《金嶽霖先生》

10. 《老舍先生》

11. 《國子監》

12. 《葵·薤》

13. 《五味》

14. 《尋常茶話》

15. 《食豆飲水齋閒筆》

16. 《韭菜花》

17. 《花》

18. 《果園雜記》

19. 《葡萄月令》

20. 《翠湖心影》

21. 《昆明的雨》

22. 《湘行二記》

23. 《旅食小品》

24. 《水母》

25. 《我的家鄉》

26. 《文遊台》

27. 《觀音寺》

28. 《午門憶舊》

29. 《一輩古人》

30.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31. 《城隍·土地·灶王爺》

32. 《老不閒抄》

33. 《衚衕文化》

34. 《我是一箇中國人》

35. 《故鄉的食物》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4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着什麼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着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鬚,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鬚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説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説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乾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裏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面。

漢朝是不會有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着色”。

別以為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着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説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豔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幹。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裏。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裏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樑、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葡條。乾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着。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着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裏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面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5

我愛這種暫時的永久

……西長安街。十一點。(鍾在什麼地方敲。)月和霧,路燈。火車噴着汽,汽笛在天邊拉響,在城市之外,又悠又遠又安詳。汽車緞子似的一曳,一個彩色的半弧,低低地貼着地面,再見,——消失了。三座門一層沉沉的影子,趕不開可是壓不住,——一片樹葉正在過橋哩。各種聲音,柔美,温和,純熟,依依地顯出一片意義。我好像是一個絕域歸來的倦客,吃過了又睡過了,第一次觀察這個世界,充滿清興的時間,至情的夜。

(日子真不大好過啊,可是災難這一會兒似乎放開我們了……)

一棵樹:滿含月光的輕霧裏,路燈投下一圈一圈的圓光,一個一個 spot,一棵矮樹一半溶在光裏了。一片一片淺黃的葉子,纖秀,苗條,(槐樹麼?)疏疏落落,微微飄動,(冬天,可是風多輕柔,)一片一片葉子如蕤水,鮮明極了,空中之色,憑虛而在,卓然的分別於其屬冠,而指出枝幹的姿勢。無比的生動:真實與虛幻相合,真實即虛幻,空氣極其清冽,如在湖上,平坦的,遠闊的夜啊。晚歸的三五成陣的行人都有極好的表情。……

我熱愛舞台生活!(什麼東西叫我激動起來了。)我將永遠無法讓你明白那種生活的魅力啊。那是水裏的月,而我毫不猶豫用這兩個字説明我的感情:醉心。你去試試看,你只要在裏頭泡過一陣,你就説不出來有一種癮。這些你是都可以想象得到的:節奏的感覺,形式的完美的感覺,你親身擔當一個勻稱和諧的傑作的一筆,你去證明一種東西。艱難的克服和艱難本身加於你的快感;緊張得要命,跟緊張作伴的鎮定,甜美的,真是甜美的啊,那種鬆弛。創造和被創造,什麼是真值得快樂的?——勝利,你體驗“形成”,形成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你不能懷疑,虛空的虛空麼,好,“咱們台上見!”——你説我説的是戲劇本身,讚美的是演出麼?是的,那是該讚美的,凡是弄戲的都有一個當然的信念:一切為了演出。願我們持有這個信念罷。可是你不是説的是演員?演員有演員的快樂,但是我們今天暫時不提及屬於個人部分的東西。整個的。從一個劇本的“來到我們手裏”,到拆台,到最後一個戴起帽子,扣好衣服,點起一根煙,從後樓上窗户斜射到又空又大的池座中的陽光中走出來,惆悵又輕鬆,依依的別意,離開戲園子,這個家,為止。每一個時候你都覺得有所為,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存在的意義。你在一個宏壯的集合之中,像潮水,一起向前;而每個人是一個象徵。我唯在戲劇圈子裏面見過真正的友誼。在每個人都站在戲劇之中的時候,真是和衷共濟,大家都能為別人想,都懇切。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那種時候看得最清楚,而好多人在弄戲的時候,常與在“外面”不一樣。於是坦蕩,於是脱俗,於是,快樂了。忙是真忙呀,身體四肢,雙手大腦,一齊並用,可喜的是,你覺得你早應當疲倦的時候你還有精力,於是你知道你平常的疲倦都因為煩悶,你看懂疲倦了。煙是個煙,水是杯水,一切那麼“是個味兒”,一切姿勢都可感,一切姿勢都是充分的。……

(喔,我離開那種生活日子已久了,你看……)

一直到戲“搬出來”。戲在台上演,在“完全良好”的情形下進行,你聽,真靜,鴉雀無聲!多廣大呀,多豐滿呀!你直接走到戲劇裏面,貼到戲劇頂內在,頂深祕的東西,戲劇的本質了,一朵花在展開,一脈泉在湧動,一縷風在輕輕運送。我愛輕手輕腳的——説不出的小心,輕微,從佈景後面縱橫複雜的鐵架子之間走過,站一站,看一看從前面透過的光,一個花盆或者別的東西印在佈景上的影子,默唸台上的動作,表情,然後從兩句已經永不走樣的戲詞之間溜下來。我每天都要走這麼一兩趟,我的心充滿了感情,像春一樣的柔軟。

而我愛在雜亂的道具室裏休息。愛在下一幕要搬上去的沙發裏躺一躺,愛看前一幕撤下來的書架上的書。我愛這些奇異的配合,特殊的秩序,這些因為需要而湊在一起的不同。這些不同時代,不同作風,屬於不同社會,不同的人的形形色色,環繞在我身旁,不但不傾軋,不矛盾,而且還會流通起來,形成一場盛宴。我愛這麼搬來搬去,這種不定,這種暫時的永久。我愛這種渾然,這種認真其是,這種莊嚴的做作。我愛在一棵偽裝的,釘着許多木條,葉子已經半乾,杆子只有半爿的,不倫不類,樣子滑稽的樹底下坐下來,抽煙,思索。我的思想跟在任何一棵樹下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簡直要説,不是任何一棵樹下所能有的,那麼清醒,那麼流動,那麼純淨無滓。

(喔,我需要一棵樹。現在,——每一個時候……)

汪曾祺的散文有哪些6

翠湖心影

有一個姑娘,牙長得好。有人問她: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裏?"

"翠湖西。"

"愛吃什麼?"

"辣子雞。"

過了兩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門牙。有人問她:

"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裏?"

"翠湖。"

"愛吃什麼?"

"麻婆豆腐。"

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聽到的一個笑話。當時覺得很無聊(是在一個座談會上聽一個本地才子説的)。現在想起來覺得很親切。因為它讓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開,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濟南大明湖、揚州瘦西湖。然而這些湖和城的關係都還不是那樣密切。似乎把這些湖挪開,城市也還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開。沒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為昆明瞭。翠湖在城裏,而且幾乎就挨着市中心。城中有湖,這在中國,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説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這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説到翠湖,這個比喻還是躲不開。只能説: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麼辦法呢,因為它非常貼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城中有湖,並不妨礙交通。湖之中,有一條很整齊的貫通南北的大路。從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華山南路、正義路,這是一條直達的捷徑。--否則就要走翠湖東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繞遠多了。昆明人特意來遊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數人只是從這裏穿過。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遊人了。從喧囂擾攘的鬧市和刻板枯燥的機關裏,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進了翠湖,即刻就會覺得渾身輕鬆下來;生活的重壓、柴米油鹽、委屈煩惱,就會沖淡一些。人們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甚至可以停下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煙,四邊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翠湖每天每日,給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來的遊子,對翠湖充滿感激。

翠湖這個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適。小了,不夠一遊;太大了,遊起來怪累。湖的周圍和湖中都有堤。堤邊密密地栽着樹。樹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盡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樹好像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樹真是綠得好像要滴下來。湖水極清。我的印象裏翠湖似沒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們在湖中漫步或在堤邊淺草中坐卧,好像都沒有被蚊子咬過。湖水常年盈滿。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沒有看見過翠湖幹得見了底。偶爾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湖水漲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沒,不能通過了。但這樣的時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淺處沒膝,深處也不過齊腰。因此沒有人到這裏來自殺。我們有一個廣東籍的同學,因為失戀,曾投過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裏走了一截,又爬上來了。因為他大概還不太想死,而且翠湖裏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種荷花,但是有許多水浮蓮。肥厚碧綠的豬耳狀的葉子,開着一望無際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熱鬧。我是在翠湖才認識這種水生植物的。我以後也再也沒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水浮蓮。湖中多紅魚,很大,都有一尺多長。這些魚已經習慣於人聲腳步,見人不驚,整天只是安安靜靜地,悠然地浮沉遊動着。有時夜晚從湖中大路上過,會忽然撥刺一聲,從湖心躍起一條極大的大魚,嚇你一跳。湖水、柳樹、粉紫色的水浮蓮、紅魚,共同組成一個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來考大學,寄住在青蓮街的同濟中學的宿舍裏,幾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學校已經發了榜,還沒有開學,我們除了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坐船到大觀樓,就是到翠湖圖書館去看書。這是我這一生去過次數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不大,形制有一點像一個道觀。非常安靜整潔。有一個側院,院裏種了好多盆白茶花。這些白茶花有時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欣然地開着。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去得早了,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着。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閲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裏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裏,一拽旁邊的鈴鐺,"啷啷",木盤就從洞裏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個滑車。不一會,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繫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乾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裏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着什麼看什麼。

翠湖圖書館現在還有麼?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常常想起他來,並和我所認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癖的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越鮮明。總有一天,這個人物的形象會出現在我的小説裏的。

翠湖的好處是建築物少。我最怕風景區擠滿了亭台樓閣。除了翠湖圖書館,有一簇洋房,是法國人開的翠湖飯店。這所飯店似乎是終年空着的。大門雖開着,但我從未見過有人進去,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此外,大路之東,有幾間黑瓦朱欄的平房,狹長的,按形制似應該叫做"軒"。也許裏面是有一方題作什麼軒的橫匾的,但是我記不得了。也許根本沒有。軒裏有一陣曾有人賣過麪點,大概因為生意不好,停歇了。軒內空蕩蕩的,沒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個賣"糠蝦"的老婆婆。"糠蝦"是隻有皮殼沒有肉的小蝦。曬乾了,賣給遊人餵魚。花極少的錢,便可從老婆婆手裏買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裏,一尺多長的紅魚就很興奮地游過來,搶食水面的糠蝦,唼喋有聲。糠蝦喂完,人魚俱散,軒中又是空蕩蕩的,剩下老婆婆一個人寂然地坐在那裏。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閣上是個茶館。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這家茶館,夏天,是到了晚上還賣茶的(昆明的茶館都是這樣,收市很晚),我們有時會一直坐到十點多鐘。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裏,昆明的茶館計賬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一數碟子,就報出個錢數。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裏。堂倌算賬,還是照碟算。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現碟子少了,並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裏去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並且在提着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着客人。把瓜子碟扔進水裏,自然是不大道德。不過堂倌不那麼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圖書館看書,喝茶,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到翠湖去"窮遛"。這"窮遛"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名一錢地遛,一是無窮無盡地遛。"園日涉以成趣",我們遛翠湖沒有個夠的時候。尤其是晚上,踏着斑駁的月光樹影,可以在湖裏一遛遛好幾圈。一面走,一面海闊天空,高談闊論。我們那時都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説,可説,我們都説了些什麼呢?我現在一句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離開昆明的。一別翠湖,已經三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幾年,聽説因為搞什麼"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這是怎麼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麼樣子呢?那些樹呢?那些水浮蓮呢?那些魚呢?

最近聽説,翠湖又有水了,我高興!我當然會想到這是三中全會帶來的好處。

但是我又聽説,翠湖現在很熱鬧,經常舉辦"蛇展"什麼的,我又有點擔心。這又會成了什麼樣子呢?我不反對翠湖遊人多,甚至可以有遊艇,甚至可以設立攤篷賣破酥包子、燜雞米線、冰激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還我一個明爽安靜的翠湖。我想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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