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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河》中死亡的意義

欄目: 莫言 / 發佈於: / 人氣:3.03W

引導語: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百姓們面如荒涼的沙漠,看着他佈滿陽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莫言的小説《枯河》裏,小虎最後悲慘死去,在這部小説裏,死亡的意義是什麼?

《枯河》中死亡的意義

 死亡的意義――向死而生

需要注意的是“小狗”這個形象,文中三次把小狗和小虎的命運放在一起。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恰恰是他們的弱小。在那樣一個社會環境中,小虎就像小狗一樣弱小,因為一點小事,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被碾壓後的小狗拖着腸子越走越遠,小狗走時的樣子是那樣安詳又無可奈何。小虎生存在這樣的環境下,也像那隻小狗一樣。他們生活的共同點恰恰就是沒有人注意他們,沒有人承認他們,沒有人關心他們。換句話説,即缺乏存在感。

馬斯洛認為,人的需要可以劃分為以下七個等級:生理需要、安全的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求知的需要、審美的需要以及自我實現的需要。小虎所缺少的恰恰是自我實現的需要。一個人生存最需要的是什麼?――存在感。在“小媳婦的死”這一片段中小虎終於找到了能夠引起村裏人注意的方式了。因為小媳婦死了,她引起了那村裏所有人的注意,所以他非但沒有覺得死亡的可怕,反而覺得死亡的“誘人”。“死”成為了他證明自己活着的極致表現;當小虎最終躺在枯河的河堤時,此時耳邊響起了母親的呼喚。儘管痛苦,但他當時的感受就是痛並快樂着的。他終於報仇雪恨了,報仇後的感受卻是那樣地歡愉與痛快。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小虎其實就是在以死明志。正是海德格爾的那句“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死亡的昇華,也是一種悲觀的人生態度,但用在小虎身上,卻又是那樣無可奈何地確切而又生動。

莫言在短短的小説中,融匯的象徵手法是非常巧妙的,這些意象本身具有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在今後的解讀中值得讀者深思與挖掘。

  《枯河》節選

一輪巨大的水淋淋的鮮紅月亮從村莊東邊暮色蒼茫的原野上升起來時,村子裏瀰漫的煙霧愈加厚重,並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種悽豔的紅色。這時太陽剛剛落下來,地平線下還殘留着一大道長長的紫雲。幾顆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間暫時地放出蒼白的光芒。村子裏朦朧着一種神祕的氣氛,狗不叫,貓不叫,鵝鴨全是啞巴。月亮升着,太陽落着,星光熄滅着的時候,一個孩子從一扇半掩的柴門中鑽出來,一鑽出柴門,他立刻化成一個幽靈般的灰影子,輕輕地漂浮起來。他沿着村後的河堤舒緩地漂動着,河堤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黃的楊柳落葉喘息般地響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葉破裂的細微聲響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來,籠罩着他的陰影比他的形體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樣蜷伏在河底的紅薯蔓中長眠不醒時,村裏的人們圍成團看着他,多數人不知道他的歲數,少數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時,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無法準確地回答鄉親們提出的關於孩子的問題。他是個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樑短促,目光彈性豐富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樹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陽,臉深深地埋在烏黑的瓜秧裏。一羣百姓面如荒涼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體其他部位的顏色略微淺一些的屁股。這個屁股上佈滿傷痕,也佈滿陽光,百姓們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雙手夾在兩個腿彎子裏,下巴放在尖削的膝蓋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樣在身體內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時在喉嚨裏,有時在肚子裏,有時又跑到四肢上去,體內彷彿有四通八達的鼠洞,像耗子一樣的心臟,可以隨便又輕鬆地滑動。月亮持續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莊裏向外膨脹着非煙非霧的氣體,氣體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進下邊,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把頂梢插進迷濛的氣體裏,挺拔的樹幹如同傘柄,氣體如傘如笠,也如華蓋如毒蘑菇。村莊裏的所有樹木都瑟縮着,不敢超過白楊樹的高度,白楊樹驕傲地向天裏鑽,離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間,有一團亂糟糟的柴棍,柴棍間雜居着喜鵲和烏鴉,它們每天都爭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們會跟着月亮噪叫。

或許,他在一團陰影的包圍中蹲在河堤上時,曾經有抽泣般的聲音從他乾渴的喉嚨裏冒出來,他也許是在回憶剛剛過去的事情。那時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腳,站在白楊樹下。白楊樹前是五間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裏的.孩子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兩粒黑棋子。女孩子對他説:“小虎,你能爬上這棵白楊樹嗎?”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佈滿皺紋。

“你爬不上去,我敢説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齒咬住了厚厚的嘴脣。

“你能上樹給我折根樹杈嗎?就要那根,看到了沒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槍,削好了咱倆一塊耍,你演特務,我演解放軍。”

他用力搖搖頭。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隻小老母豬!”女孩憤憤地説,“往後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黑眼睛很亮地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樣子。他把腳放在地上搓着,終於乾巴巴地説:“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驚喜地問。

他使勁點點頭,把大褂子脱下來,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説:“你給我望着人,俺家裏的人不准我上樹。”

女孩接過衣裳,忠實地點了點頭。

他雙腳抱住樹幹。他的腳上生着一層很厚的胼胝,在銀灰色的樹幹上把得牢牢的,一點都不打滑。他爬起樹來像一隻貓,動作敏捷自如,帶着一種天生的素質。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臉,看着白楊樹慢慢地傾斜,慢慢地對着自己倒過來。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腳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楊樹幹墜得像弓一樣彎曲着,白楊樹好像隨時都會把他彈射出去。女孩在樹下一陣陣發顫。後來,她看到白楊樹又倏忽挺直。在漸漸西斜的深秋陽光裏,白花花的楊樹枝聚攏上指,瑟瑟地彈撥着淺藍色的空氣。冰一樣澄澈的天空中,一綹綹的細密楊枝飛舞着;殘存在枝梢上的個把楊葉,似乎已經枯萎,但暗藍的顏色依舊不褪;隨着枝條的擺動,枯葉在窸窣作響。白楊樹奇妙的動作撩亂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樑上,閃爍着鴉翅般的光翬。

“你快下來,小虎,樹要倒了!”女孩對着樹上的男孩喊起來。男孩已經爬進稀疏的白楊樹冠裏去了,樹枝間有鴉鵲穿梭飛動,像一羣碩大的蜜蜂,像一羣陰鬱的蝴蝶

“樹要斷啦!”女孩的喊聲像火苗子一樣燒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鴉鵲翅膀扇起的腥風直吹到他的脖頸子裏,使他感到脊樑溝裏一陣陣發涼。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覺得樹幹纖細柔弱,彎曲得非常厲害,冰塊一樣的天空在傾斜着旋轉。他的腿上有一塊肉突突地跳起來,他低頭看着這塊跳動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女孩的叫聲,女孩説:“小虎,你下來吧,樹歪倒了,樹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個愣怔,把身體貼在樹幹上,低眼往下看。這時他猛然一陣頭暈眼花,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爬得這樣高。白楊樹把全村的樹都給蓋住了,猶如鶴立雞羣。他爬上白楊樹,心底裏湧起一種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陽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陽落得很快,不圓,像一個大鴨蛋。他看到遠遠近近的草屋上,朽爛的麥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層夏天生長的青苔,青苔上落滿斑斑點點的雀屎。街上塵土很厚,一輛綠色的汽車駛過去,攪起一股沖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塵散後,他看到有一條被汽車輪子碾出了腸子的黃色小狗蹣跚在街上,狗腸子在塵土中拖着,像一條長長的繩索,小狗一聲也不叫,心平氣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漸漸遠去,黃狗走成黃兔,走成黃鼠,終於走得不見蹤影。四處如有空瓶的鳴聲,遠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塊塊塗在物上,樹上半冷半熱,他如抱葉的寒蟬一樣觳觫着,見一粒鳥糞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邊喊他,他沒有聽。他戰戰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楊樹,是永遠也看不到這個院子的,儘管樹下這個眼睛烏黑的小女孩經常找他玩,但爹孃卻反覆叮嚀他,不準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嗎?他很疑惑地問着自己。他總是迷迷瞪瞪的,村裏人都説他少個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裏砌着很寬的甬道,有一道影壁牆,牆邊的刺兒梅花葉凋零,只剩下紫紅色的藤條,院裏還立着兩輛自行車,車圈上的鍍鎳一閃一閃地刺着他的眼。一個高大漢子從屋裏出來,在牆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這個人紫紅色的臉,嚇得緊貼住樹幹,連氣兒都不敢喘。這個人曾經擰着他的耳朵,當着許多人的面問:“小虎,一條狗幾條腿?”他把嘴巴使勁朝一邊咧着,説:“三條!”眾人便哈哈大笑。他記得當時父親和哥哥也都在人羣裏,哥哥臉憋得通紅,父親尷尬地陪着眾人笑。哥哥為此揍他,父親拉住哥哥,説:“書記願意逗他,説明跟咱能合得來,説明眼裏有咱。”哥哥鬆開他,拿過一塊烏黑髮亮的紅薯麪餅子杵到他嘴邊,惱怒地問:“這是什麼? ”他咬牙切齒地説:

“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