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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關於親情的文章

欄目: 林清玄 / 發佈於: / 人氣:1.76W

著名作家林清玄的文章有着淵博的文學和史學功底,有豐厚的文化感悟力和藝術表現力。以下是小編搜索整理一篇林清玄關於親情的文章,歡迎大家閲讀!

林清玄關於親情的文章

篇一:紅心番薯

看我吃完兩個紅心番薯,父親才放心地起身離去,走的時候還落寞地説:“為什麼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

這次父親北來,是因為家裏的紅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給我,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裏。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是根本容不下綠色的地方,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巴草,更不要説番薯了。

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裏,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麼失望。他在屋內轉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憤憤地説:“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竟不能忍受,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後才知道的。然後他的憤憤轉變成喃喃:“你住在這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我帶來的番薯要種在哪裏?要種在哪裏?”

父親對番薯的感情,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舊家前,看着河堤延伸過來的菅芒花,在微涼的秋風中搖動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菅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菅芒裏,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髮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種顏色,他在遍地菅芒的野地裏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

那時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裏,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微笑地問:“在看番薯嗎?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説着,他蹲下來很細心地撥開泥土,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番薯來,以一種讚歎的神情注視着番薯。我帶着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與他面對面蹲着。父親突然像兒童一般天真歡愉地歎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説:“你看,恐怕沒有人番薯種得比我好了。”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番薯埋入土中,動作像是在收藏一件藝術品,神情莊重而帶着收穫的歡愉。

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關於番薯的一些記憶。有一次我和幾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們一直罵着:“番薯呀!番薯呀!”我就回罵:“老芋呀!老芋呀!”

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回家詢問了父親。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神情很是愉快,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指着台灣的那一部分説:“台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番薯,你們是這番薯的子弟呀!”而無知的我便指着北方廣大的大陸説:“那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親大笑起來,撫着我的頭説:“憨囝仔,我們也是從唐山來的,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

然後他用一支紅筆,在地圖上將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地畫下來,牽連到我們所居的台灣南部。那是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我認識到,芋頭與番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並不是我們想象中那麼判然有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也遍生着紅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記憶,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家裏每次收成番薯,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牀底下。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飯裏也放了番薯籤,有時吃膩了,我就抱怨起來。聽完我的抱怨,父親就激動地説起他少年的往事。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常常在防空壕裏一窩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着,一旦警報聲響起,父親的九個兄弟姊妹就每人抱兩三個番薯直奔防空壕,一邊啃番薯,一邊聽飛機和炮彈在四處交響。他的結論常常是:“那時候有番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説完這個故事,我們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裏去。

父親的番薯訓誡並不是尋常都如此嚴肅,偶爾也會説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由於吃多了番薯,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當時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親形容説:“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雲密佈,不時傳來屁聲。”而他説放屁是會傳染的,常常一呼百應,萬眾皆響。有一回放屁放得太厲害,全班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即使跪着,屁聲仍然不斷。父親頑笑地説:“經過跪的姿勢,屁聲好像更響了。”他説這些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吃番薯吃得比較甘心,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

然後是一陣戰亂,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在叢林之中,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不是別的珍寶,而是普普通通的紅心番薯。它炙烤過的香味,穿過數年的烽火,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並呼喚他平安地回到家鄉。他有時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張像極番薯形狀的台灣地圖就清楚浮現,思緒接着往南方移動,再來的圖像便是温暖的家園,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

戰後返回家鄉,父親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後種滿了番薯,日後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家前種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壯實,一個可以長到十斤以上;屋後一小片園地是紅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實,細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紅心番薯則是父親南洋夢裏的鄉思。

每年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夜裏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只吃紅心番薯,聽着父親訴説戰爭的種種,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他總是記得飢餓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飽腹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家人圍着小燈食薯,那種景況我在凡高的名畫《吃土豆的人》中幾乎看見,在沉默中,是莊嚴而肅穆的。

在這個近百年來中國最富裕的此時此地,父親的憂患想來恍若一個神話。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在他們心底有一段番薯的歲月,那歲月裏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

由於有那樣的童年,日後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蹤跡。我發現在我們所居的這張番薯形狀的地圖上,從最北角到最南端,從山坡上貧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浦,番薯都能堅強地、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口已經遷徙的無人島上,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沒了,只有遍生的番薯還和野草爭着方寸,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裏,各自緊緊握着拳頭。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強悍的。

這樣想着,幼年家前家後的番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番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還是在陰濕的溝邊,都抬頭挺胸,彷彿要探知人世的風景;番薯花則通常是卑微地依着土地,好像在嗅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陽將下之際,牽牛花開始萎落,而那時的番薯花卻開得正美,淡紅晚霞一樣的色澤,染滿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親常説,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番薯,它從頭到腳都有用,連花也是美的。現在台北最乾淨的菜市場也賣有番薯葉子的青菜,價錢還頗不便宜。有誰想到這在鄉間是最卑賤的菜,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番薯的老人,一個滾圓的大鐵鍋,掛滿了糖漬過的番薯,開鍋的時候,一縷撲鼻的香味由四面揚散出來,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着什麼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番薯,散步回來時吃着,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中奔走過的風霜。

老人是離亂中倖存的老兵,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有一回我們為了番薯問題爭辯起來,老人堅稱台灣的紅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瓤番薯,他的理由是:“台灣多雨水,番薯哪有俺家鄉的甜?俺家鄉的番薯真是甜得像蜜!”老人説話的神情好像當時他已回到家鄉,站在番薯田裏。看着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夢,我真正知道,番薯雖然卑微,它卻聯結着鄉愁的土地,永遠在鄉思的天地裏吐露新芽。

父親送我的紅心番薯過了許久,有些要發芽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番薯的老人,便提了一些去巷口送他,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麪了,我説:“你為什麼不賣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説:“唉!這年頭,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誰來買俺的地瓜呢?”我無奈地提着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丟在地上,一個番薯從袋口跳出來,破了,露出其中鮮紅的血肉。這些無知的番薯,為何經過卅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裏,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番薯才能記錄他們心裏的顏色;那顏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雲彩中,曾經欣欣茂盛過,曾經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擁抱、互相温暖。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着故鄉的驕傲。

站在陽台上,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番薯,我任意種在花盆中,放在陽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甚至有的伸出陽台的欄杆,彷彿在找尋什麼。每一叢紅心番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鬚,在石地板上待久了,有點萎縮而乾枯了。那小小的紅心番薯竟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因為土地,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是他從芒花叢中遠遠走來,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頭髮,冒出了菅芒。為什麼番薯的心還紅着,父親的頭髮竟白了。

在我十歲那年,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一眼就辨認出幾片番薯葉子,我們循着葉子的莖絡,終於找到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親説:“你看看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長出來。”然後他沒有再説什麼,執起我的手,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隆重的婚禮。

如今我細想起來,那一株被埋在建築工地的番薯,有着逃難的身世,由於它的腳在泥土裏,苦難也無法掩埋它,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着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住在看起來隱祕而安全的大樓裏,卻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

星空夜靜,我站在陽台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番薯,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細瘦的葉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葉都沉默小心地呼吸着。那時,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中,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

1973年12月

篇二:《飛入芒花》

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裏拿着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樹多汁的草莖,然後把剁碎的小莖丟到灶中大鍋,與餿水同熬,準備去餵豬。

我從大廳邁過後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着門口射時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説。

"走!走!走!沒看到沒閒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現金角銀。"我細聲但堅定地説。

"要做什麼?"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於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鄉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粒。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母親用力地把柴刀跺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麼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説。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麼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塊,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做媽媽是怎麼做的?連兩角錢買金啖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錘鐵了心,衝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説着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柴刀咔的一聲站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生為竹管,氣極敗壞地一言不發,劈頭劈腦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身,飛也似的蹦了出去,平常,我們一旦忤逆了母親,只要一溜煙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親一火,我們總是一口氣跑出去了。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並沒有轉頭繼續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來。我正好奇的時候,發現母親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我心裏升起一種恐怖的感覺,想到脾氣一向很好的母親,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氣了,萬一被抓到一定會被狠狠打一頓。母親很少打我們,但只要她動了手,必然會把我們打到討饒為止。

邊跑邊想,我立即選擇了那條火車路的小徑,那是家附近比較複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都是枕木,鐵軌博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上面,我們天天都在這裏玩耍,路徑熟悉,通常母親追我們的時候,我們就選這條路跑,母親往往不會追來,而她也很少把氣生到晚上,只要晚一點回家,讓她擔心一下,她氣就消了,頂多也吸是數落一頓。

那一天真是反常極了,母親提着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我心裏雖然害怕,卻還是有恃無恐,因為我的身高已經長得快與母親平行了,她即使盡全力也追不上我,何況是在火車路上。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母親臉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堅決的,我們一直維持着二十幾公尺的距離。

"唉唷!"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撲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的第一個反應,一定很痛!因為鐵軌上鋪的都是不規則的石子,我們這些小骨頭跌倒都痛得半死,何況是媽媽?

我停下來,轉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着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着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來,看到她腿上的傷勢實在不輕,我跪下去説:"媽,您打我吧!我錯了。"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的流出,然後她把我拉起來,用力抱着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擁抱着母親説:"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顯影。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其實母親是個很温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點是,她從來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裏是埋怨的,但她嘴裏從不説出,我這輩子也沒聽她説過一句粗野的話。

因此,母親是比較傾向於沉默的,她不像一般鄉下的婦人喋喋不休。這可能與她的教育與個性都有關係。在母親的那個年代,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據朝代的鄉間能讀到初中已算是知識分子,何況是個女子。在我們那方圓幾裏內,母親算是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字,這一點是小時候引以為傲的。

我的基礎教育來自母親,很小時候她就把三字經寫在日曆紙上讓我背誦,並且教我習字。我如今寫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響,她常説:"別人從你的字裏就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農村裏,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親的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家已經沒有餘力教育孩子。我們很幸運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識的母親。這一點,我的姐妹體會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力排眾議對父親説"再苦也要讓她把大學讀完。"在二十年前的鄉間,給女孩子去讀大學是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勇氣的。

母親的父親--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鄉里是頗受敬重的士紳,日據時代在政府機構任職,又兼營農事,是典型讀傳家的知識分子,他連續擁有了八個男孩,晚年才生下母親,因此,母親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格外受到鍾愛,我的八個舅舅時常開玩笑地説:"我們八個兄弟合起來,還比不上你母親的受寵愛。"

母親嫁給父親是"半自由戀愛",由於祖父有一塊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親常到那裏去耕作,有時藉故到外祖父家歇腳喝水,就與母親相識,互相間談幾句,生起一些情意,後來祖父央媒人去提親,外祖父見父親老實可靠,勤勞能負責任,就答應了。

父親提起當年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好感,時常挑着兩百多公斤的農作物在母校家前來回走過,才能順利娶回母親。

其實,父親與母親在身材上不是十掃相配的,父親是身高一米八的巨漢,母親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相差達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們的結婚照,母親站着到父親耳際,大家都覺得奇怪,問起來,才知道寬大的婚紗禮服裏放了一個圓凳子。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們家的田原廣大,食指浩繁,是當地少數的大家族。母親嫁給父親的頭幾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繼過世,家外的事全由父親撐持,家內的事則由二伯母和母親負擔,一家三十幾口衣食,加上養豬飼雞,辛苦與忙碌可以想見。

我印象裏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揹着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着豬欄要到豬圈裏去洗刷豬的糞便。那時母親連續生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家事操勞,身體十分瘦弱。我小學一年級,幺弟一歲,我常在母親身邊跟進跟出,那一次見她用力撐着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條藍藥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裏缺乏青菜,母親會牽着我的手,穿過家前的一片芒花,到番薯田裏去採番薯葉,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

還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兒麻痺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捍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裏抽動。依照習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枴杖擊打棺木,以責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枴杖,她只是扶着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淚,母親那時樣子,到現在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着藤椅坐在曬穀場説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睜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説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説:"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裏無數的螢火蟲譁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着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站欣悦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麼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於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側,看螢火蟲一一地飛入芒花,最後,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蟲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了,是母親拿起牀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急病的時候,她抱着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後,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着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不絲毫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着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秀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彷彿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那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髮,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髮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裏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髮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譁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篇三: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裏,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身在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麼事總是先為我們着想,至於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到市場去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然後又買了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簸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又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人生難得,因為那裏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裏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麼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高興的時候。他對母親也非常地體貼,在記憶裏,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市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説:“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他成為一個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這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説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裏工作,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20年後,我到行山去採訪筍農,曾在竹筍田裏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20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也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説:“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沒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説:“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説:“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説:“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説給父親聽。他笑着説:“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説:“你種了40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説:“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比別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説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閒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裏好好地休息。父親最熱心於鄉里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雲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願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鬆自如。我最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隻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説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在60歲以前,父親從未進過醫院,這三年來卻數度住院,雖然個性還是一樣樂觀,身體卻不像從前硬朗了。這幾年來如果説我有什麼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親的健康,看到父親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難言。父親有五個孩子,這裏面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少,原因是我離家最早,工作最遠。我15歲就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後來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數非常有限。近幾年結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難得回家兩趟,有時頗為自己不能孝養父親感到無限愧疚。父親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説:“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個有益社會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親和父親一樣,從來不要求我們什麼,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切榮耀歸給丈夫,一切奉獻都給子女,比起他們的偉大,我常覺得自己的渺小。我後來從事報道文學,在各地的鄉下人物裏,常找到父親和母親的影子,他們是那樣平凡,那樣堅強,又那樣偉大。我後來的寫作裏時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話,很少引用博士學者的宏論,因為他們是用生命和生活來體驗智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最偉大的情操,以及文章裏最動人的情愫。

我常説我是最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因為我童年時代有好的雙親和家庭,青少年時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對自己的成長總抱着感恩之心,當然這裏面最重要的基礎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樂觀、善良、進取的人生觀。我能給他們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的。有一次我讀到《佛説父母恩重難報經》,佛陀這樣説:“假使有人,為了爹孃,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獻於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假使有人,為了爹孃,百千刀戰,一時刺身,於自身中,左右出入,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讀到這裏,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這一次回去看父親的病,想到這本經書,在病牀邊強忍着要落下的淚,這些年來我是多麼不孝,陪伴父親的時間竟是這樣的少。

有一位也在看護父親的鄭先生告訴我:“要知道你父親的病情,不必看你父親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媽媽笑,就知道病情好轉,看你媽媽流淚,就知道病情轉壞,他們的感情真是好。”為了看顧父親,母親在醫院的走廊打地鋪,幾天幾夜都沒能睡個好覺。父親生病以後,她甚至還沒有走出醫院大門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薩祈求,保佑父親的病早日康復,母親能恢復以往的笑顏。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父親有什麼罪孽,如果我的母親有什麼罪孽,十方諸佛、各大菩薩,請把他們的罪孽讓我來承擔吧,讓我來背父母親的孽吧!

但願,但願,但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以前我在田裏工作的時候,看我不會農事,他會跑過來拍我的肩説:“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後覺得自己太嚴肅了,就説:“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後父子兩人相顧大笑,笑出了眼淚。

我多麼懷念父親那時的笑,也期待再看父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