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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文章林清玄

欄目: 林清玄 / 發佈於: / 人氣:1.95W

關於母親,歷來是文人們愛的寫作題材。林清玄也不例外。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些林清玄關於母親的文章吧。

母愛文章林清玄

  浴着光輝的母親

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母親不斷疼惜呵護弱智的兒子,擔心着兒子第一次坐公共汽車受到驚嚇。

“寶寶乖,別怕別怕,坐車車很安全。”——那母親口中的寶寶,看來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了。

乘客們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滿愛的光輝的母親。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親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忽略自己的母親也是那樣充滿光輝。

那對母子下車的時候,車內一片靜默,司機先生也表現了平時少有的耐心,等他們完全下妥當了,才緩緩起步,開走。

乘客們都還向那對母子行注目禮,一直到他們消失於街角。

我們為什麼對一個人完全無私的溶入愛裏會有那樣莊嚴的靜默呢?原因是我們往往難以達到那種完全溶人的莊嚴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無私的、無我的,無造作的,就好像燈泡的鎢絲突然接通,就會點亮而散發光輝。

就以對待孩子來説吧!弱智的孩子在母親的眼中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值得愛憐,我們自己對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則是那麼嚴苛,充滿了條件,無法全心地愛憐。

但願,我們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親一樣,完全無私、溶入,有一種莊嚴之美,充滿愛的光輝。

  母親的期待

有時候回想起來,我母親對我們的期待,並不像父親那麼明顯而長遠。小時候我的身體差、毛病多,母親對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個,就是祈求我的健康,為了讓我平安長大,母親常揹着我走很遠的路去看醫生,所以我童年時代對母親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醫生。

我不只是身體差,還常常發生意外,三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裏裝的是“番仔油”(夜裏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頓時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過去。母親立即抱着我以跑一百公尺的速度到街上去找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生全休假去了,母親急得滿眼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醫生館找到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張開了,直到你張開眼睛,我也在醫院昏過去了。”母親一直到現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還心有餘悸,好像撿回一個兒子。聽説那一天她為了抱我看醫生,跑了將近十公里。

四歲那一年,我從桌子上跳下時跌倒,撞到母親的縫紉機鐵腳,後腦殼整個撞裂了,母親正在廚房裏煮飯。我自己掙扎站起來叫母親,母親從廚房跑出來。

“那時,你從頭到腳,全身是血,我看到第一眼,浮起心頭的一個念頭是;這個囝仔無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腳踏車去醫院,我抱你坐在後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醫院時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進手術房,推出來時你叫了一聲媽媽,呀!呀!我的囝仔活了,我的囝仔回來了……我那時才感謝得流下淚來。”母親説這段時,喜歡把我的頭髮撩起,看我的耳後,那裏有一道二十公分長的疤痕,像蜈蚣盤據着,聽説我摔了那一次,聰明瞭不少。

由於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有什麼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體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抓藥來給我補身體,可能補得太厲害,我六歲的時候竟得了疝氣,時常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

“那一陣子,只要聽説那裏有先生、有好藥,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兩年,什麼醫生都看過,什麼藥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有一個你爸爸的朋友來,説開刀可以治疝氣,雖然我們對西醫沒信心,還是送去開刀了,開一刀,一個星期就好了。

早知道這樣,兩年前送你去開刀,不必吃那麼多苦。”母親説吃那麼多苦,當然是指我而言,因為她們那時代的媽媽,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苦。

過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兒麻痺,一星期就過世了,這對母親是個嚴重的打擊,由於我和大弟年齡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愛都轉到我身上,對我的`照顧可以説是無微不至,並且在那幾年,對我特別溺愛。

例如,那時候家裏窮,吃雞蛋不像現在的小孩可以吃一個,而是一個雞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親切白煮雞蛋有特別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車衣服的白棉線,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樣大,然後像寶貝一樣分給我們,每次吃雞蛋,她常背地裏多給我一片。有時候很不容易吃蘋果,一個蘋果切十二片,她也會給我兩片。如果有斬雞,她總會留一碗雞湯給我。

可能是母親的照顧周到,我的身體竟奇蹟似的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讀到第二名,我母親常説:“你小時候讀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嗎?”

但身體好、功課好,母親並不是就沒有煩惱,那時我個性古怪,很少和別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有時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語,即使是玩殺刀,也時常一人扮兩角,一正一邪互相對打,而且常不小心讓匪徒打敗了警察,然後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時候心理醫生沒現在發達,否則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時莊稼囝仔很少像你這樣獨來獨往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麼,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發呆,我就坐在後面看你,那樣看了一下午,後來我忍不住流淚,心想:這個孤怪囝仔,長大以後不知要給我們變出什麼出頭,就是這個念頭也讓我傷心不已。後來天黑,你從外面回來,我問你:‘你一個人坐在田岸上想什麼?’你説:‘我在等煮飯花開,等到花開我就回來了。’這真奇怪,我養一手孩子,從來沒有一個坐着等花開的。”母親回憶着我童年的一個片段,煮飯花就是紫茉莉,總是在黃昏時盛開,我第一次聽到它是黃昏開時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開。

不過,母親的擔心沒有太久,因為不久有一個江湖術士到我們鎮上,母親先拿大弟的八字給他排,他一排完就説:“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世上了,可惜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如果給一個有權勢的人做兒子,就不會夭折了。”母親聽了大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説:“這孩子小時候有點怪,不過,長大會做官,至少做到省議員。”母親聽了大為安心,當時在鄉下做個省議員是很了不起的事,從此她對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對她説我個性怪異,她總是説:“小時候怪一點沒什麼要緊。”

偏偏在這個時候,我恢復正常。小學五六年級我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玩一般孩子的遊戲,母親反而擔心:“唉呀!這個孩子做官無望了。”

我十五歲就離家到外地讀書了,母親因為會暈車,很少到我住的學校看我,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她常説:“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像是撿到。”但每次我回家,她總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給我吃,然後在我的揹包塞滿東西,我有一次回到學校,打開揹包,發現裏面有我們家種的香蕉、棗子;一罐奶粉、一包人蔘、一袋肉鬆;一包她炒的麪茶、一串她綁的粽子,以及一罐她親手醃漬的鳳梨竹筍豆瓣醬……還有一些已經忘了。那時覺得東西多到可以開雜貨店。

那時我住在學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住一起的同學都説是小過年,因為母親給我準備的東西,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現在,我母親還是這樣,我一回家,她就把什麼東西都塞進我的包包,就好像台北鬧饑荒,什麼都買不到一樣,有一次我回到台北,發現包包特別重,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裏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電話給她,問她放那麼多汽水做什麼,她説:“我要給你們在飛機上喝呀!”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愈來愈遠,每次回家要出來搭車,母親一定放下手邊的工作,陪我去搭車,搶着幫我付車錢,彷彿我還是個三歲的孩子。車子要開的時候,母親都會倚在車站的欄杆向我揮手,那時我總會看見她眼中有淚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寫我的母親是寫不完的,我們家五個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親,其他的都高飛遠揚了,但一想到母親,好像她就站在我們身邊。

這一世我覺得沒有白來,因為會見了母親,我如今想起母親的種種因緣,也想到小時候她説的一個故事

有兩個朋友,一個叫阿呆,一個叫阿土,他們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來到海邊,看到海中有一個島,他們一起看着那座島,因疲累而睡着了。夜裏阿土作了一個夢,夢見對岸的島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裏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樹根下有一罈黃金,然後阿土的夢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夢告訴阿呆,説完後歎了一口氣説:“可惜只是個夢!”

阿呆聽了信以為真,説:“可不可以把你的夢賣給我?”阿土高興極了,就把夢的權利賣給阿呆。

阿呆買到夢以後,就往那個島出發,阿土賣了夢就回家了。

到了島上,阿呆發現果然住了一個大富翁,富翁的院子裏果然種了許多茶樹,他高興極了,就留下做富翁的傭人,做了一年,只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開。

第二年春天,茶花開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紅色,沒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來,等待一年又一年,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年春天,院子終於開出一棵白茶花。阿呆在白茶花樹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罈黃金,第二天他辭工回到故鄉,成為故鄉最富有的人。

賣了夢的阿土還是個窮光蛋。

這是一個日本童話

母親常説:“有很多夢是遙不可及的,但只要堅持,就可能實現。”她自己是個保守傳統的鄉村婦女,和一般鄉村婦女沒有兩樣,不過她鼓勵我們要有夢想,並且懂得堅持,光是這一點,使我後來成為作家。

作家可能沒有“作”官好,但對母親是個全新的體驗,成為作家的母親,她在對鄉人談起我時,為我小時候的多災多難、古靈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摘自:林清玄散文選《你心柔軟,卻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