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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的詩歌

欄目: 詩歌 / 發佈於: / 人氣:1.55W

鄭敏(1920- ),出版的詩集有《詩集1942-1947》(1949)、《尋覓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裏採花》(1991)和《鄭敏詩選1979-1999》。以下是小編分享的鄭敏的詩歌,歡迎大家閲讀!

鄭敏的詩歌

  金黃的稻束(1942-1947)

  悵悵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裏,

  撫着船欄兒説話,

  這秋天的早風真冷!

  一回我低頭的當兒

  彷彿覺得太陽摸我的臉,

  呵,我的頰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熱了的酒,

  我抬頭向你喊道:

  不,我們倆同在一片陽光裏了?

  撫着船欄兒説話,

  這秋天的太陽真暖!

  為什麼你只招着手兒微笑呢?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裏,

  那船慢慢朝着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裏,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裏,遠山是

  圍着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着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裏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祕密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裏鳥羣自滾着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彷彿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宂長的冬天的憂鬱如一隻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裏終於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裏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Fantasia

  當早晨連續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潔裏演進

  伴同着整個宇宙的合唱的聲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樂

  自時間的消逝和剝落裏

  --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終的燦爛和成熟,

  在那畫着黑線的樹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葉,

  許多銀色的小卷,在

  一個再來的春天的陽光裏

  呵,是旋轉入快樂裏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滿散着花氣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麼工作?不就是

  這樣:一滴,一滴將苦痛

  的汁液攪入快樂裏

  那最初還是完整無知的嗎?

  一隻鳥兒,扭着頭而且眨眼睛

  一條清冷的河水

  我們都浸浴在它的沖洗裏

  當早晨率着她的鮮涼

  她的草香,她的尖鋭的歡樂遊過

  像一羣無聲的白鵝

  在我的心裏活着一種顫抖

  呵,如果我是一個無阻的

  伸開的樹林擁抱了

  整個向着我的美麗的天

  是兩扇突然落了鎖的生鏽的門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樂

  那是第一線日光

  照入陰濕的山谷裏

  第一隻革命的腳

  踏入荒廢的古堡。

  湍急的水繞過一百棵的古樹

  每一個分子在心裏記着

  大海的影像

  銀白無波而無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裏

  我的生命越過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愛的

  我厭煩的人們

  在我的身體裏活着一個慾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樹葉,鳥兒,一切

  正午的喧噪終於化入午睡的寂靜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終找見

  那棵優越而超出的喬木

  他莊嚴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黃昏時走過一座教堂

  雖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無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裏鐘聲卻在亂敲着

  唱出一個永恆的歡樂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兒只有一株大樹

  當我進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彷彿是在一座

  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裏

  當我抬起頭而在他那

  伸向綴着星星的

  無際的暗藍的天空的乾枝,

  他那無窮的細微的分叉裏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裏

  的煩惱和迷惑時,

  呵,愛情!它為什麼

  永遠跟隨着我

  像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像一個頑固的神靈

  他變成一隻神祕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裏

  他變成一隻古怪的蒼鷹

  盤旋不肯飛去

  他又變成一隻歌唱

  在遠遠林裏的異鳥

  引我瘋狂的追隨

  直到一個奇異的境地

  那裏永遠在夜的黑暗和暈眩裏

  我的心噴出血像決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還在空氣裏

  留下永古的顫抖

  當我卧倒在塵土裏

  夜鶯在我的胸裏歌唱

  啄木鳥用它尖鋭的嘴

  剝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體裏痛苦和

  快樂得到一個結合的宇宙,

  在林外,離我很遠的世界上

  這時是那比死更

  靜止的虛空在統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覺裏

  好像那在冬季的無聲裏

  繼續的被黑綠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彷彿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着他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裏。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他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裏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祕密的情形裏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説着

  我是單獨的對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着那

  在消滅着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和看見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里有兩塊巖石,

  有人説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着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裏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着手臂,

  頭髮纏着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內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着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言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裏,

  伴着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嗎?

  在我的心裏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悦,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巖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羣陌生的人裏?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説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裏那將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裏,

  我只有默望着那豐滿的柏樹,

  想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齧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裏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裏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着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裏

  穿着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巖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裏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齧裏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裏,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掙扎着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裏,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樹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

  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裏,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裏的聲音嗎7

  當春天來到時

  它的每一隻強壯的手臂裏

  埋藏着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裏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裏醒來

  我的眼睛遇見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裏。

  在它的手臂間星斗轉移

  在它的注視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裏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麼祈禱,沉思

  彷彿生長在永恆寧靜的土地上。

  舞蹈

  你願意經過一個沉寂的空間

  接受一個來自遼遠的啟示嗎?

  當黑暗和温柔的靜默包圍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邊

  變異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園

  一個熟透的蘋果無聲的降落,

  陷入轉黃的軟草裏。

  你願意透過心的眼睛

  看見神的肢體嗎?

  那圓潤的手臂,

  徐徐彎轉的腰身

  她的腳可以踐在水上

  而不被埋沒,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離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個緩和與敏捷的行動

  都是沉默的一筆,

  記下那不朽的言語

  人們傾聽着,傾聽着,用他們的心

  終於在一切身體之外

  尋到一個完美的身體,

  一切靈魂之外,

  尋到一個至高的靈魂。

  小漆匠

  他從圍繞的灰暗裏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的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內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拋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温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隻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的繪着人物,原野

  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睜起。

  那裏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

  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諦視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腳邊,

  用千百張暗褐的廬頂,

  無數片飛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繪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裏的人們

  説着,畫着,呼喊着生命

  卻用他們粗糙的肌膚。

  知恩的舌尖從成熟的果實裏

  體味出:樹木在經過

  寒冬的堅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風雨後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過

  這陽光裏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見每一個久雨陰濕的黑夜

  當茅頂顫抖着,牆搖晃着

  保護着一羣人們

  貧窮在他們的後面

  化成樹叢裏的惡犬。

  但是,現在,瞧它如何驕傲的打開胸懷

  像炎夏裏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給路人

  它將柔和的景色展開為了

  有些無端被認為愚笨的人,

  他們的泥濘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視的寂寞的心;

  現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遊戲,

  犬在跑,輕煙跳上天空,

  更像解凍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閉鎖着的歡欣,

  開始緩緩的流了,當他們看見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

  綠色的希望的旗幟。

  池塘

  吹散了又圍集過來:

  推開了又飄浮過來:

  流散了又圍集過來:

  這些浮萍,這些憂愁

  這些疑難,在人類的心頭。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舊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們在會議的桌上

  要洗淨人性裏的垢污

  落粉的白牆圍繞着沒落的人家

  沒落的人家環繞着舊日的池塘

  一塊兒在朦朧裏感覺着

  破曉的就要來臨;

  一兩個人來汲取清涼的水

  就引起一紋一紋的破碎

  (舊日的破碎!)

  它願意不斷地給與,給與

  伴同着輕微的同情和撫慰

  當白晝裏,

  火車長鳴一聲馳過

  從舊日裏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向着遠方迷惘地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