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詞鑑賞，我個人覺得可以從以下三個層面來着手。
一、寫了什麼
説白了就是我們所説的意象。就是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他選擇了什麼樣的人、事、物、景。高明的詩人，他是不會隨意亂選的，他一方面要照顧到這一意象的傳統的指向意義，另一方面他還得體現作為他個人特殊情感的表達。我曾給學生講，什麼是文學？文學就是一個人告訴你他的人生。
比如，今天我們兩位老師上的杜甫的詩歌《登高》。我們看他寫了什麼，他選擇了哪些意象。風天袁渚沙鳥，詩人杜甫登高所見的是些什麼景物，他們共同營造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意境：悲涼。更重要的在第二句兩個，落木和長江。落木就是落葉，可天才的詩人為什麼要用木而不用葉呢？這裏其實已經就上升到怎麼寫和為什麼要這樣寫的層面了。這本來在第二冊林庚《説木葉》那篇文章就講過了，這裏木讓我們聯想到疏朗的樹幹，還透露出黃色這樣的色彩以及觸覺上的乾燥之感，它帶來的是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更重要的是這個句子裏再配上蕭蕭下，那就更有一種重量的質感，我在課堂還做了一個快速向下落的手勢，説就這樣唰唰唰的落下來了，他帶給我們一種速度感，其實講的就是一個人生的短暫，而且這短暫的人生還顯得如此的落寞，前邊還有一個無邊，那是空間，他的整個的人生空間的寂寞淒涼的感覺。
二、怎麼寫的
從名詞術語上來説，就是寫作方法，表達技巧。我們跳出來看，其實，一篇作品，他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怎麼寫的，這種寫法是融入了作者個人的風格和情感在裏面的。每個作者，他的人生，他的經歷，他的追求都是不一樣的，我們要能夠體會出他的那麼一點差別來。然後豐富我們自身的創作，當然這可能兼顧到寫作層面的探討了。
比如，我們剛才説的風天袁渚沙鳥，這些物象，因為他們在沒有進入詩人的視野之前，還是物象，是沒有意義可言的。可當詩人選擇了它們，進入詩歌，那它們就成了意象，是詩人的意中之象，詩人還給以配上了一個描敍性的詞語，變成了：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樣，這些大自然的景物就打上了詩人的烙印，那種悽清、悲涼的感覺就出來了。而這種感覺其實是人的感覺，是詩人的感覺，大自然物象本身是沒有這種感覺的。詩人就是通過這樣的描敍來寫出了他自己的那種感覺，我們讀者通過這些描敍也能產生這種感覺的聯想，這就有了共鳴，那麼詩人的目的.就達到了。
三、為什麼要這樣寫
我們在閲讀文學作品的時候，會發現有好多地方覺得他寫的是真好，可就是説不出來他到底好在哪裏。我們不妨做這樣的思考，我們倒過來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寫？他不這樣寫行不行，或者我給他換種寫法行不行？也就是我們除了還原，我們還要改造，我們給他改改看，你就可能體會到其中的奧祕了。
比如，剛才我們討論的杜甫《登高》詩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我們把它換成無邊落葉蕭蕭下怎樣？學生説不對，這個落葉有一種綿密的感覺，還帶有一種輕盈的姿態，它下落的姿態和速度都不可能是蕭蕭的。我説那我們換成無邊落葉飄飄下又怎樣啊？是的，落葉的下落應該是飄飄的才對，就是那種綿密和輕盈的感覺，那種纏綿的感覺。我用手勢在空中反覆地划着圓圈，我説：看嘛，就這樣，它飄啊、飄啊、飄啊飄可就是一直飄不下來。這種意境往往寫什麼，寫愛情，愛情它就是纏綿的嘛，讓你剪不斷、理還亂。我再舉張藝謀的電影《英雄》，其中有一個片段，悽美的黃葉林，如月向飛雪尋仇。漫天的黃葉在飛旋，撲打着她們，彷彿那令人窒息的愛情，就是無邊落葉飄飄下的意境。這種手法成了張藝謀電影的一大亮點。杜甫寫什麼，寫的是生命的晚秋，人生的短暫和無常，能這樣寫麼？
我們再結合下句，不盡長江滾滾來，我們換成不盡長江滔滔來，怎樣？蘇東坡不是説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嗎？當然這個淘跟滔不一樣。馬上有學生説，還有滾滾長江東逝水啊。對了，這個滾滾和滔滔它有那麼一點微妙的區別，滔滔它就有淘洗的意味，而滾滾則是淹沒，有速度的意味，還有一種壓迫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意味。其實我們把這兩句放在一起看，那就是一副絕對：從格律上看，無邊對不盡、落木對長江、蕭蕭下對滾滾來。難怪古人推崇此詩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甚至稱它是曠代之作；從意境上看，杜老先生登高遠眺，他滿眼看到的是蕭蕭下的落木，而且是沒有邊際的，充滿了他整個的視野，這是從空間來説的；滾滾東流的長江水，而且是永無止盡的，這是從時間來説的。
作為經歷了那麼多艱難苦恨的杜老先生，那種對宇宙的無盡和人生的短暫、無常的感慨就這樣傳達出來了。整首詩前兩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起承都是點了登高的詩題，寫景，景中含情；後兩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轉合，抒情，直接傾訴了作者內心的重重愁苦。詩人在登高望遠的時候，滿眼蕭瑟的秋光，觸發了這個多情的老人，他倍感老病孤獨，身世淒涼，常年漂泊以致眷念自己的家鄉、親人，更為國家的多難和老百姓的悲苦憂心忡忡。他也像我們多數人那樣，想用酒來消愁，可是現在不能了，他連借酒澆愁的的機會都沒有了，一是因為他的病痛不允許，還有一個就是他的潦倒困苦。杜甫之所以偉大，我想就偉大在這裏，他不管自己有多麼的悲苦，他的心裏裝着的永遠都是國家和人民，即使不能喝酒了，那就不喝了吧，他把所有的苦難像一杯温吞水一樣吞回他自己的肚子裏。這就叫沉鬱頓挫，這是杜甫的語言風格，也是他的人格精神。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