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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母親的現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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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垛前的母親顯得非常矮小,其實她個子並不低。

關於母親的現代散文

但是她現在真的變矮了,因為站在草垛前的場景已過了二十幾年。我如今看上去比她還稍微高一些,我只有一米五五,她有一米六二。歲月拿走了我母親的青春,包括她的身高。

我作為母親的女兒——其實我真正作為她的女兒只在十六歲之前,那時我是她身邊的女兒,如今我是她心中的女兒——“她心中的女兒。”這不是詩歌句子,但這是詩歌中的距離,這是我的罪過。因為我很早便離開了我的母親。我的理由很簡單,嗯,夢想,多漂亮的藉口。

我離開家鄉的時候看見了她的眼淚,她親自送我上車,可憐巴巴地站在我身後。我發現我是有罪的。這樣説不免有些矯情,但事實如此。我讓母親思念自己的女兒,這就是被思念的女兒造下的罪。可是,當我將這一罪過歸咎於上帝的不公,發現上帝也有他的道理,他讓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因為距離而真正成為母女。

我在外面闖蕩了十幾年。從一個少女到如今的主婦,也許“煮婦”比較貼切,我什麼成績也沒有。只是變了一種身份:“她心中的女兒。”這證明什麼呢?證明我與母親隔着一段距離。

她已經習慣了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這是我根據她後來送我時不那麼傷心掉淚推測出來的。不過我知道她心裏並不那麼堅強。當然她必須在我面前裝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有時我也把她當成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然後我對這個陌生人加以想象,我想象她思念女兒的樣子,閉上眼睛,躺在牀上,想起女兒的童年:她的哭聲,她的笑聲,她的可愛,她的淘氣,她揍她時候的怨恨和她們之間出現的矛盾,這些都會在她的腦際回放;然後她掙開眼睛,嘴角有一絲笑容,在這笑容消失之前,她抓起剛好會操作的老式手機打個電話,然後説出她的想念和牽掛。這樣,母女之情就建立在這距離之上了。事實是我想象的沒有錯,她告訴我,她就是這樣想念我的。

有人説,母親和女兒有説不完的話,因為她們有血緣關係。我想這是某一類女兒和某一類母親才有的感情。而我不是這樣好相處的女兒。現實中我是個寡言的人。尤其在我二十幾歲之前,我不愛和母親談心,當然我是愛她的,但我不願意表達。甚至我看見胞妹在母親面前大獻殷勤的樣子就覺得她多麼虛偽和噁心。我認為孝順從來不需要這樣大獻殷勤和甜言蜜語。我覺得那是虛情假意,那是表現過度。我對母親的愛是另外一種方式,比如母親某一天出門遇見一個仇人,那人眼神毒辣地望着她,我就會突然跳出來護在她面前指着那人鼻子説,老子要和你拼命。

我就是這樣向她表示我的孝順。我平時並不表達這種和人拼命的愛,也不屑於表達那零碎的愛。可我是錯的。零碎的愛最是母親喜愛的,也是上帝喜愛的。

我在一個有雨的晚上和丈夫談心,我有些興奮地、粗魯地向他大喊,我他媽是一隻荒原狼。當時我正在看《荒原狼》。

《荒原狼》是一面鏡子。我渴望住到鄉下去,又突然想到山中生活的清苦和寂寞,想到我母親勞碌的一生,想到那山路陡險,想到更多,我又覺得這城市的嘈雜是可以忍受的。寧願忍受。

可我現在從荒原狼的棋局中掙脱出來了,這也許只是暫時的現象。我又渴望住到鄉下去,與母親待上一段時間。雖然這種決定會讓我的丈夫增加經濟負擔,他好容易攢到的一點錢又被我耗光了。可沒有辦法,我就是想要回去和母親待在一起,哪怕短暫的幾天也行。我也確實做到了。我帶母親去了一趟涼山境內的木裏藏族自治縣。那是我最早跟她許下的承諾:我們一起去旅行。可是她沒有看到美麗的格桑花。也許她看到了。

與母親相處的那幾天,我發現自己沒有過多的話,早年與她相處的寡言的性格又出現了。整個晚上只有她在和我説話。她説到一些事情——早已説過很多遍的事情——重複來重複去。她的記憶力下降,先前説的事情接着再説上幾遍。然後無聊地算一算我今年具體多少歲,再感歎她今年的生日沒有一個女兒陪在身邊。到了後半夜,我一覺醒來發現她還沒有睡着,睜着眼睛躺在牀頭抽煙,這時候我才想起她已經學會了抽煙——其實已經抽煙十年左右——她説起她的兒子,我那個唯一的弟弟,一點也不讓人省心。我半睡半醒地聽着,想説點什麼但是沒有説。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與母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比如,她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十年間她一個人在坡地幹活、那早年喜愛的山歌還唱是不唱,這些事情我絲毫也不知道了。那種我所認為的在距離中建立的深厚的母女之情在這一刻顯得有些薄弱。我並不完全知道母親生活的樣子,這十幾年來,我們各自生活,我想到的總是年輕的母親,而眼前看到的卻是已經老邁的記憶力減退的母親。她説到的總是從前的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我。當然她瞭解我的性格,她知道我不愛説話。但她努力想讓我和她説話,至少那天晚上,我們住在站前旅館,她是很想和我聊個通宵的。

可我當時想,説什麼呢?流水賬一樣的光陰,流水賬中的人和事物、幸與不幸,説與不説有什麼關係?

“她心中的女兒。”我自己也習慣了這樣的身份。我想,作為她心中的女兒,應該讓她知道我是幸福快樂的,那些旅途中的波折和曾經絆倒我的石子,沒有必要跟她提。

我什麼也沒有多説。倒是後來我們喝了不少苦蕎茶。那種清澈的苦味在那一刻確實讓我很開心。我想到她給我烙的苦蕎餅。

第二天早上我倒是主動找了一些話題和母親聊天。我們説起很多往事,坐在站前旅館三樓的窗前,就像一對失散的母女在一起找從前的記憶。她從我的嬰兒時期開始回憶,我從有記憶以來開始回憶,一直回憶到我十六歲。然後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十六歲,那是一個坎,我們就是在那個坎上分散的。我們的母女之情在那個時段之後出現了空白。或者説,在那個時期,這世上誕生了一個不會寫詩歌的母親和一個不會寫詩歌的女兒,我們從那一天開始成了詩人。我們用詩人的想象生活在一起。

可我們畢竟不是詩人。我們是這世上平凡的母女。我們之間的母女之情有十幾年“不在一起”。雖然這之中我們偶爾相見,三天五天,或者十天八天,可這些日子有什麼作用呢?它只是讓我一年一年發現母親在衰老,而我越來越像個外鄉人。短暫的相聚之後,我又會像客人一樣從村子裏消失。

現在我更是一個客人。

可我不願意是一個客人。

事實上我就是一個客人。我回家,鄰居會用他們接待客人的目光接待我,狗會用它們接待客人的吠叫接待我,父母會用接待客人的茶飯接待我。我知道這是父母的愛,他們等了一年或者幾年之久才搬上桌子給女兒的飯菜。我得吃下這些飯菜,只有吃下這些飯菜才能在飯菜中找到父母的愛,才能將自己從一個客人的身份吃回女兒的身份。

“媽媽,你做的飯菜和以前一樣好吃。”這大概是我對母親説過的最動聽的話。

可是那次木裏之行,我所有的感情只是內心的活動。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思念,後來寫成了一篇散文。

有時我討厭寫作的人。尤其像我這樣的人,現實中什麼話也説不出,到散文裏卻説不完了。這很像是一種虛情假意。我可能讓我的讀者感動了,但我的母親並沒有聽到。

我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呢,我時常用這樣的句子形容她:瘦,皮膚黃,背微駝,是一味何首烏或者魔芋。因為她每年都在山中忙碌,懂得何首烏和魔芋在怎樣的土地上長得最好。她懂得何首烏和魔芋的習性,卻不懂她的女兒。這不是她的錯。我這樣的女兒不是何首烏也不是魔芋,那兩樣東西長年生長於山中,它們的氣味常年伴着她。她從來沒有離開大山。何首烏和魔芋也從來不會離開她。它們是沒有雙腳的植物,它們長在那裏,就一直長在那裏。

丈夫説,你可以寫一篇關於何首烏和魔芋的散文。當我寫下這篇散文時,發現寫的既不是何首烏也不是魔芋,而是我和我的母親。

其實我更願意是何首烏或者魔芋,長在那裏,就一直長在那裏。而現在這種“長在那裏”,是詩歌式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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