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風籬笆
和我一起扎籬笆吧！要春天的藤，秋天的繩，亂亂地紮起來，亂得像野花開。
就從東窗下開始，根根木條，不必粗，擋得住籬笆外的牽牛花爬上窗就好。因為窗外，得有竹，有明月。竹響的聲音好聽，因為有風來。就像你款款走着，穿旗袍，腕間開着茶香，如風一樣明淨，走進我，走進一本我愛了又愛的古書。
你知道，那樣一本古書，有“三分水，二分竹，又添一分明月”，我們從塵世，從“五步樓，十步閣，再望斷百步大江”，只留下一架籬笆一小園。
籬笆還沒建好，清風徐來，催着小園的草木，催着一樹桃，早早開得人憐惜。就像憐惜世間所有的美好，憐惜你沏的一茶，憐惜——你繡了又繡的一身旗袍。
清風在春，春便是籬笆；清風在夏，夏便是百花深處你盈盈一水的眼神，你的眼神便是我詩意的籬笆；到秋時，秋最深情，花開過，果便香。我們的清風籬笆，也掛着一串串的香。風香，花香，雪香，月香，歎世間難聞世外香，年年月月籬笆上。
一架籬笆，圍起一山的歲月。風吹送一行行詩，花開成枝間一壺酒，雪落撥琴絃，月來圍爐聽棋子。世間一切美好，早早安排好了，不必愁緒縈結，不必強求，不必多怨多煩驚，只要靜靜去看，去思，去流連，自然會懂——抬頭即是風花雪月天，相伴便是詩酒琴棋客。
籬外種薔薇，順架爬藤枝，春風一吹，三五花影亂成團。籬內養秋菊，秋風一起，菊黃一朵兩朵七八朵，引得“多少天涯未歸客，盡借籬落看秋風”。
園裏造草亭，柱用枯樹幹，管他直不直，一身幽古奇崛貌。亭上用葦草，不遠處塘邊生，取之不盡，葦草在頂，厚厚憨態，像山間隱者，四時閒散。偶爾有麻雀從中鑽出，那一定是草亭會飛的智慧，往山間覓趣。
花籽豐足，山中簡樸人家裏一一尋來的，一包包，包好，四季分明。第一個春天，還沒來得及種，雲送遠山請柬，桃花要在坡上開詩會。祝賀祝賀，山中有喜，“笑而不答心自閒”，閒時就去，閒看一樹花，是最美的事。
回來後，也不羨這一坡的桃之夭夭，因為自有鳥銜桃核落籬旁，鳥兒每天在籬笆上跳躍鳴叫，叫醒雨水與清露。日日夜夜，你全然不知，一枚桃終於從泥土裏，發了芽，長了幹，生了葉，開了花。與園裏另一株老桃，靜靜相守。
養幾隻小雞，與它們逗樂，它們只顧低頭啄食，抬頭追蝴蝶。遠雁經過，捎來山外掛念，也捎來雲深處清風幾縷。坐一椅，茶香升騰，靜靜與你相望，清風吹起你衣袖，鬢角一縷垂髮，已有些灰白。
有這樣一架清風籬笆，老了都不怕，老有老的美。老了就靜靜坐，想點往事，想一個你；想不動了，就看，看窗外，看雲上，都是你；看不清了，就聽，聽風過樹梢，聽鳥叫，叫一株花快快開，開出好聽的聲音；要不就聞，聞茶香，聞一本書的味道；或者去撫摸一張老椅子，一箇舊杯子——撫摸往事，整個靈魂都是香的。
二、清風照花枝
山上小徑，越曲折無章的，越有縱深幽趣。兩旁松林又密集，彷彿引你到雲深清涼地。在清風拂面的晨光裏，走一遭，耳邊鳥鳴清亮，遠遠近近，像有人從陽光縫隙裏撒下來的音符；鼻尖草香粘露，纏纏繞繞，透着清，又似你桌前滿紙的煙霞。
每天，穿過人潮人海，路過賣菜回家的老婦人，轉過一個走了無數次的街口，依然面容祥和安定，內心清澈熱鬧。走久了，累了，或倦了，就幻想——借一把清風，一抹水聲，空中作畫，一筆雲，又一筆雲，畫我們世外的樣子；再為你紡雲成紗，剪綠成綢，裁一掛簾，縫一件衣，住在白雲深處。
我知道，這是一種逃避，一種退讓。人都是一點點退出去，退出一種人生熱情，也許得到另一種清淡自持，最後仍保有美好的看世界的眼睛和情懷。
無意中瞭解了一下音樂人浮克的作品，竟給我一種蕩盡浮雲，孤絕於世的感覺。閒來看了他的一些資料，其中對他的一段願望，猶記在心：有時簡直情願像一棵樹那樣活着，不喊不叫，所有的情緒也只是葉子動一下，四季在身邊正常的經過，風來了身子搖兩下，風去了就靜靜地沉默。
只有經歷了飄搖風雨的人，才能更深地懂得，最終能退到自己的領地，“靜靜地沉默”，是多麼幸福的事。雖然他在表達裏，多少有些落寞的淒涼，但終歸是自在於世，不驚不擾，不悲不喜。
以前工作的單位一出門，往右轉一步，迎一坡，走上去，過幾座平房，左拐，就進了一片山林。山林不大，但每年春夏之際，總能處處開滿野花。
常一個人躲到那裏，隨處閒走，後來認識一位愛種芋頭的老婆婆，古稀之年，發白面善，總是喜歡微笑。因為周圍有幾家小菜園，唯她的小園裏，有芋頭，而且長得亭亭玉立，不染塵煙的樣子。
我看野花時，她可能正好要回家，便見她採一束，放在桶裏帶走。有一次我下山時，往另外一個方向去，竟看到一座平房門口的泥罈子裏插着一束黃白相間的花，我知道是老婆婆的家。那時，風輕輕搖着，小小的花朵擺着，竟然那麼好看。
後來一直特意留心她門前花枝，竟一直開個不停。總有風，來搖，總有香，來飄。多少多少年後的今天再回想，那一幕真美。也許是老婆婆無意的行為，但我總覺得，她留在門口的'花束，也許就是為了等風來。
閒時也養一些素樸的花，開不開都開心。有時，會搬一盆花在陽台上曬太陽，轉眼，陽光斜去，便再移動花盆。突然覺得，花的幸福也許就是，春天未來，她等春天，花期未至，她等花期。就這麼簡單，開是幸福，落是等待幸福。
這樣的時光很靜，很清，適合想點什麼。那就想愛過的那些詩，依舊念念在脣。雲深不知處，雞鳴桑樹巔，清泉石上流，空山松子落。那麼簡單的字啊，怎麼就這麼美？就像簡單的一個人，怎麼就想和他，一輩子走在小橋流水的畫裏，走得紙都黃了，墨都淡了，依稀可見的，仍是一對牽手的身影。
這樣的時光，有風來，吹落花影一片，落在書頁間。兩隻鳥，相鳴尋來，停在紙頁上。找不到花，銜開一頁又一頁，好似幫你翻書，翻撿往事枝頭上的香。
漸漸懂得了，當你終於學會了該逃避的時候逃避，你便打開了心中的日月。逃開世俗的眼光，逃開總也走不完的路，逃開是非，逃到一個人靜靜相處的時光裏。有一種逃避不是軟弱，是內心忽然柔軟，懂得一朵花，靜靜開，開在哪裏，都有露照應，有日光疊影，更有鳥來唱，蝶來舞，有清風照花枝。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