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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村莊的幾個精神斷面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7.18K

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對這個凋敝的佈景——黃昏的村莊。暮色從四野的環山中滲漏進來,炊煙纏繞着破敗的街衢,行動的人們被瀰漫開來的暮色推回散落的房屋進行他們雷同於前日、昨日和明日的晚餐,並把狗的吠聲鎖在空洞而又虛張聲勢的門前。

有關村莊的幾個精神斷面散文

我感到突然的迷茫,我身處着的黯淡村莊在漫長的時光中似乎缺少一種整體的精神、情緒和表情,很大程度上,這使得我試圖對它的敍事把握開始動搖。它像一個沉默的容器吞吐着流變的人羣、屋宇、四季和豐歉的農事,卻並不準備發表任何感慨喟歎。在它的土壤中沒有某種堅守的詩歌精神——用濃烈灼熱撩人的原生野性籠罩它繁殖的子民,讓它們藉以守候並抵制另一種文明的進襲;或者催生出歌謠、俗諺與古老的建築——這些獨立自我的表達語言和敍事方式。

生長過蔬菜、莊稼和健康春天的土地,也生長着疾病、貧窮和堅固的迷信,容納過星光、愛情與驕傲子嗣的庭院,也容納着陰影、機心與龐大的死亡。這不能不説是某種純潔抒情的失望——土地並不如想象預期的那般正義、乾淨和充滿神聖的靈魂啟蒙力量。

我無不悲哀地想到:自己已經和即將投身建築的一生,將在這片黑暗與光明具有相同長度的土地上存在,然後消散,如同從未發生。而黑夜仍將來臨,白晝也依然會放出光亮。

但是當我側卧於黑夜的村莊,岑寂清涼的夜色才最終使我擱置已久的味蕾、視網膜和聽小骨重新復活。我相信在我捕捉到散自土壤中腐爛的動植物屍體,祖先遺落的頭髮、骸骨堅硬具體的氣味時,我才真正遭遇村莊的靈魂。暗影幢幢的歷史正在內存巨大的暗夜裏重新發生,重複每個微小的細節,延續着生命最初的光芒。它使我放棄了虛飾偏頗狹隘的觀點,併為之前無知而又挑剔傲慢的言辭感到惶愧。我開始以弗洛伊德對瑣碎生活富於聯想的眼光將村莊看作某個細節的枝椏影響着的主體。從嘈雜的村民每天分泌的話語,主動被動的行為發生,以及磨損消耗與生長引進的物事,甚而到高飛的雁羣,低走的牛羊,都無一例外地以隱晦卻又直接的方式介入村莊的精神載體,改變着村莊嬗變着的屬性質地。在這裏一個人內心的祕密就是村莊的祕密;一隻螞蟻的低語就是村莊的低語;每一棵生長的樹都是它敏感的神經末梢;每一塊沉默的石頭都是它豐富的記憶細胞。

尼采説:一個人就是一個破敗的神祗。微小的個體構成整個村莊的秩序與光芒,村莊便是以整體姿態出場的靈魂,一個曾埋葬着祖輩的身份名字,經歷過父輩的生計婚姻的生命。在日升月落、風來北往中分娩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並繼承上一代的處世姿態和謹慎性格——沒有誰可以否認我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和憂鬱成性,不是遙遙暗應於那些深藏在地表之下古老祖輩們遺留的陶罐、器瓦、衰朽的骨頭、荒廢的時間。那些古老遙遠的發生與物事在當時的世界燃燒散佈光芒,然後化為灰燼,沉入歷史的底層。但它們並沒有因此而消亡,而是構成村莊的記憶與閲歷,形成隱蔽的磁場,偏轉着後繼者的行走道路。

假若房屋是上升的大地,炊煙則是昇華的時間。一代人出入幽深的其中,經營着自己貧窮的日子,盤點昨天,算計明天,奮鬥、掙扎、失落、跌倒、崛起直至死去,房屋坍塌下來埋葬着他們或單薄或豐足的一生,然後下一代重新使大地上升,使時間燃燒,行走一生,被房屋覆蓋,循環反覆,不斷擦洗村莊的臉龐,提高大地的起點,像累積的紙頁記錄下繁盛豐饒的過往。

於是,村莊和個人形成了水乳交融的情感臍帶,使人民對它持有迷信,併為其熱烈張羅繁縟狂放的祭祀和鮮豔奇特的手工藝品,而大地則將歷史與經驗的紙頁一次次在暗夜裏翻開,供後來者閲讀。

尼采同樣告訴我們,善與惡乃是上帝的偏見。這是使我最終理解村莊生命狀態的本質內因。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在精神層面,村莊的價值尺度從來不服從於任何偏隘的世俗秩序指導,在遼闊曠遠的土地上,白晝等同於黑夜,貧瘠等同於肥沃,被幸福照耀的人等同於在黑暗裏沉淪的人。

寬廣深沉的村莊似乎明晰着這樣的真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善惡界限的割劃是使人類內心逼仄偽飾的源起,本善,本惡,偽善,偽惡,本善前的偽惡,本善前的偽善,偽善前的偽惡,偽惡前的偽善……如同繁殖遞增疊加的面具,框起這個光怪陸離複雜碎亂的世界,並使寄居其中的人們疲勞奔走一生。

也正是因由同樣的理由,這個屋瓦狼藉的村莊與其它型號規格不一的光鮮亮麗的都市具有了同樣的重量與意義感,儘管它們有着迥異的表情、膚色、脾氣、鈣、磷、鉀,但這並不妨礙生活在其上的人們共同過着乏善可陳的生活卻做着鮮豔光彩的夢,不會阻撓他們為虛浮的幸福陶紅雙頰並把自得其樂的呼哨掛在嘴邊,更不會干涉他們歷覽過世界與生命中的驛站後帶回廉價的口香糖和脣吻,口水浸爛的談資,招搖的財富,肉體的愛情以及反覆修改的生存哲學。

它取消了橫亙於人們之間並且耗盡人們一輩子所營役的等級、權力、財富、使人還原為純粹的人,它照見了生命的真實,暴力、征服在它那裏最先失去效力,變得可疑和滑稽,而誘使人承受死生疲勞的支票、匯率、公文包和股票行情,也會在博大包容的土地上喪失努力的意義。

經驗告訴我們,個性特徵是感情的載體,人不可能對陌生的事物發生感情,同樣人也不可能對公共的事物交付內心真切的喜怒哀樂。感情的持有是某種熟悉氣息的尋找過程,染有極強的私有性質。一個人行走於茫茫世界,承受獨立個體的孤獨,企盼通過感情的進入和析出來獲得温暖,尋求慰藉,而人們珍視這個析出的過程,珍視這個過程中所觸碰的牆壁、柴草、樹木、傢俱和空氣,它們是構成記憶的部分,在回望的時候最容易喚起沉睡的觸覺細胞,打開通往已逝歲月裏沉澱的情愫閥門,釋放凍結的激動與温情。

懷鄉病正是如此,作為載體的村莊和土地記錄了某個人漫長與隱蔽的情感發生消亡。多年後,當一個人站在衰老或者疾病的邊緣,正在承受心靈的孤立無援時,他就會去回溯找尋內心條脈紋理的出發地——故鄉,而故鄉這一字眼也因此變得滄桑和厚重,親切和富有人情味。

但是殘酷地説,人的這種懷鄉與尋找更多的是一廂情願的情感嫁接,在這個過程中,土地並不需要對此支付相同的眷戀和緬懷。推土機的文明可以輕易帶走黏滑的青苔,鬆動零亂的青石板,儼然整齊的古老建築;電視的文明也可以使新的着裝方式,新的用語習慣,新的幸福標準進駐古老氣息瀰漫的村莊、擠壓原有的物質與精神生存空間,在這個過程中,老去的人們可以在內心深處抗拒這些文明的推進演變,可以為已經的感情終於喪失物證而憂傷、失落、疼痛、抑鬱乃至大放悲聲,而村莊卻只能並且只會永遠保持相同的緘默,如同一切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