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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如常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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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鄉下,穀雨前後是桐花開得最繁盛的時候。

桐花如常開散文

婆是不大喜歡桐樹的。説這樹種木質疏鬆,且是空心的,做不得蓋房用的大梁,最多誰家娶媳婦用來做一炕櫃或者箱子什麼的,是賤樹,不值錢,沒什麼大用場。當然了,還有一個原因不大喜歡這個樹種,那就是她孃家往上數好幾輩都是窮漢人家,她爹孃死的時候,是被裝進一口薄薄的桐木棺材裏,草草埋進村裏的公墳裏。還沒過三年,一場場大雨把墳地衝出好幾個大坑,其中一個坑正在爹孃墳的位置上,等他們幾個兒女趕到時,棺材已經開裂,裏面一堆白骨,瘮人得很。從那時候起,婆就暗暗想,自己若有一天離開人世了,一定不要被塞進桐木棺材裏,最好是松木質地的,結實耐用。

其實,婆也就想想而已。她原是知道的,村子裏大多數尋常人家的日子過得清湯寡水,多數老人們在閉眼蹬腿之後,兒孫們隨意砍掉院子裏一棵泡桐,鋸成三寸左右薄厚的板子來打一口棺材,似乎一直如此。與婆而言,她所上心和歡喜的,是那一樹樹生長茂盛的泡桐,在夏天來臨的時候,枝枝杈杈上綴滿了綠油油的葉子,將簡陋陳舊的院子罩成一片新綠盎然的模樣。她可以帶着孫兒們坐在陰涼下,打發一段很長的炎炎夏日。

待我揹着書包上學了,在書本里看到春天或夏天裏,在城市的公園、馬路或者街頭,栽滿了會開出那麼多奼紫嫣紅的,妖嬈名貴的花草和樹木。可我的小鄉村裏,陪伴我的,除了杏樹,桃樹,梨樹,石榴樹之外,剩下的,大抵只有槐樹和桐樹尚且還能開花。書本里的牡丹、海棠、月季、櫻花、梅花等,我只能任意想象它們一樹樹走進我的夢裏,從嫣紅開到酴醾的模樣。

有一回,婆坐在院子裏的桐樹下做針線活,樹上的桐花開得正肥碩,豐滿,可她只顧低頭專注一針一線納鞋底,絲毫不理會滿樹的桐花。我從她身上、髮梢上拿下一兩朵落下的桐花,問,婆呀,書上那麼多好看的花樹,村子裏為啥不栽些?

哪料到她頭也不抬,隨口説,丫兒、那些花樹太嬌氣,得施肥,澆水,還得僱人修剪,費人又費錢的,養不起。咱莊户人家的院子裏,就適合栽一些容易成活的.、不用精心伺候的樹,開不開花的,不打緊。再説了,那些空地,空也是空着,隨便種些什麼,長几片綠葉,全當遮遮日頭吧。婆隨後説完上面的話,又順便指着灶房外檐下的一棵桐樹給我打比方,你看咱家這泡桐,像離孃的娃,只要把根在泥土裏扎牢了,天上下幾滴雨,吹幾陣風,都能猛往上竄,你瞧,這才幾年,便會出落成碗口粗細呢。

後來,小叔的臉上長滿了粉刺和痘痘,癢得他兩隻手胡亂在臉上抓,抓得滿臉的血印子。婆用剛飄落的桐花搓揉出汁水來,在小叔臉上一遍遍擦。很神奇,擦了一段時間後,小叔臉上的粉刺和痘痘真的少了許多。婆心滿意足地看着小叔漸漸光圓潤的臉,自言自語説,這泡桐吆,興許就這點用處了。

我一年年長大,院子裏的桐樹一年年變粗。暮春時,桐花都會如常綻放。微小的喇叭狀,有些青白,又有些淡紫,一樹一樹,肩並着肩,説不上絢麗,卻是一樹一味的樸素,驚驚乍乍地讓鄉野村落裏一段簡陋的春光,傾瀉而出。

鄉間的春天來得晚,去得也晚。五月的風,柔柔的,送來青草和麥子的味道,這一棵又一棵的桐花樹,似隱逸了的、或者説寂寞了許久的熱情,陡然醒了。你瞧,東家屋檐下,西家的院牆外,都會伸過來一朵朵桐花,從樹梢,從屋頂,爭先恐後地開上瓦藍的天宇。我家的小院,亦是如此。

在我看來,婆還是比較喜歡聞桐花的味道。雖然她一直以來,幾乎從來不去關注田間地頭和房前屋後這開得瘋了一般的花兒。這種感覺,是我從她老人家的行為舉止裏感受到的。暮春的午後,拾掇好灶房,安頓好孫兒,雞兒,貓兒,狗兒,這些瑣碎的家務後,婆會珍惜灑落在舊院子的每一寸陽光。她從廂房裏端出來一個針線籮筐,取出從少女時沒離開過手的鞋墊、鞋底、枕頭套,門簾等針線活,坐在桐樹下,一針一線忙碌起來。

那個時候,我已略知人間百味,略懂塵世情愫,看着薰暖的陽光一寸一寸地從院子裏移走了,而婆依舊安然寂靜地坐在桐花樹下,直到一抹斜陽一團火似地掛在西邊的天空。那一瞬,一絲淡淡的悵然似青煙一般從我眼簾散開。是哦,亙古以來,婆和村子裏所有的老女人們一樣,食粗茶淡飯,穿素衣布鞋,日子寡淡着,清寧着。正如這一朵朵細碎如常的桐花,卑微地躋身於鄉野間,寂靜而落寞地盛開。

幾年後,三叔、四叔相繼成家,窄小的舊院塞不下這麼多牽絆和纏繞了。先是父親和母親第一個在大隊隔壁蓋了三件大瓦房搬出來了,接着是三叔和四叔,也在為即將落成的新房一片瓦,一塊磚,一條檁地各自忙碌着。終於,有一天,舊院只剩下婆和爺,以及剛成家的小叔,往日塞滿的嬉笑聲,打鬧聲,陡然少了很多。農活空閒時,小嬸和村裏一幫婦女到隔壁村裏的刺繡廠或編織廠做短工,小叔會背起行李跟着別人去省城的建築工地上打工,一去就是兩三個月,偌大的舊院開始變得空蕩蕩起來。

婆依然有坐在桐樹下穿針引線的習慣。只是,她老人家手裏的針線活從簡單厚實的棉衣棉褲變成精巧別緻的鞋墊,或者屁股下面的棉布墊之類的手工零活。週末,或是學校放假,我們幾個孫兒孫女會一起去舊院看婆。那個時候,一定是婆最開心的時候。她老人家裂開嘴巴,眉頭舒展,滿臉樂得像開了花似的,一邊做,一邊責怪母親和嬸子説,日子好過了,把女人們都慣懶惰了,平日裏只顧着裏裏外外忙活,動不動就給你們買街上的鞋子穿,好看不經穿,還捂腳,瞧你們的腳,一個個臭烘烘的,真是遭罪呢!説完,婆慢慢起身,走到廂房裏,從漆黑低矮的櫃子裏取出事先做好的一雙雙嶄新的鞋墊,一一鋪到我們鞋子裏,然後,又開始做墊子。那墊子,是用一塊塊方的,三角的,或者斜角的碎花布拼接而成,婆在裏面鋪了一層薄薄的棉花,讓我們帶到學校,綁在木凳子上,漂亮又軟和,坐着屁股可舒坦呢!

漸漸的,婆在桐花的凋謝和雲雀的叫聲裏一年年老去。她很安於自己的村婦日子,卻一個勁地告誡我,要好好唸書,爭取過上城裏人的日子,否則,會像她一樣,圍着鍋台轉一輩子。那一年的夏天,婆還帶着我去了千里之外的二姑家。那幾日裏,二姑牽着我和婆的手,穿梭在邯鄲城一條條繁華喧囂的街巷、一家家人潮湧動的商場、一片片花草吐豔的公園裏……看着眼前這一片琳琅滿目、異彩紛呈的新天地,我第一次對城裏人以及城裏人的生活有了非常清晰的概念。內心深處,竟不由自主陡然升騰起一股子強烈的慾望,我要苦讀,要跳出農門,要成為城裏人。

終於有一天,我從村子裏走出來了,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城裏人。城裏的桐花樹極少,即便有,也不被人注意。尤其是落雨的時候,巷子裏不知誰家牆頭上伸出幾枝桐花,怯生生地開。風過,幾片桐花,跌落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被一輛輛車、一雙雙腳,隨意碾過和踩踏,先是皺巴巴的,後被碾成一團花泥,很破敗的模樣。

後來,愛上讀書,愛上寫作。我的校園裏,唯一一棵桐樹也會如期盛開。桐花開時,我從樹下走過,心底總有一抹柔柔的亮光,帶着一份回憶和念想,讓我的腳步慢下來,任一樹紫色的花香,沾滿衣襟。

這個五月,我又回到老屋,小叔門口的兩棵桐樹已被砍得只剩靠門房的半邊了。只是,我親愛的婆已不在人世。當年的小叔和我一樣,邁過人生不惑。小叔説,這桐樹長得太茂盛,擋住了路邊的電線杆,不得已,砍掉的。砍掉的粗壯枝幹,隨意被扔在後院的柴棚裏,散成一堆。小叔閒下來了,嘴裏叼根煙,坐在那裏,一枝一杆劈成柴禾用。地上,一串串未及凋謝的桐花,斜斜地,懶散地趴着,像父輩們漸漸老去的日子,雜沓、平素和無常。

已近黃昏,忽而想去婆的墳地看看了。我忙給小叔打了招呼,一個人徑直朝村裏的墳地走去。

墳地不遠,靠着村子最南邊水渠旁邊一片空地。我的雙腳走在熟悉而親切的村子裏,家家户户順着後院的土牆邊,都會立着幾株高大婆娑的桐樹,白色的桐花一簇簇密密匝匝地怒放,香氣濃郁,大老遠就薰得人想打幾個噴嚏呢。

斜陽下,墳地靜悄悄的。一叢叢的雜草和野花肆無忌憚地瘋長着,綠旺旺地鋪了一地。墳的四周,爬滿了一簇簇恣意攤開的迎春樹,翠生生的葉子和枝蔓像給墳上蓋了一層柔軟的被子。婆的墳和爺緊挨着。墳頭邊,除了兩棵長青松柏之外,還有兩棵梧桐,一左一右,粗壯如我的手腕。桐樹上,幾片桐花,正灼灼而開。

要説的是,婆已在這裏安靜睡了五年。如她老人家所願,她沒有睡在桐木做的棺材裏,是敦實的松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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