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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端午的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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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遼河流域,嫁出去的女兒在端午節有回孃家的風俗。

描寫端午的經典散文

前些年,我們還在老家。五月初一,我們回到母親家。母親把早已準備好的五彩線系在女兒粉嫩的脖頸上,拴在女兒蓮藕一樣的手腕、腳腕。紅、綠、黃、白、黑五色粗絲線搓成彩色的線繩,叫五彩長命縷。端午節後的第一場雨,把脖頸上、手腕腳腕的五彩線剪下來扔在水窪或河流。天晴後,五彩線在水的外面,沿水而居,就像沿着河流定居下來的人的羣落。

退休後,母親每年端午都親自動手包粽子,她拿出一個星期挑江米。這件事她只一個人做。

戴上老花鏡,把新買來的江米拿出一把撒在茶几的玻璃面上。母親退休前是統計師,她用統計師的精準把混在江米里面的大米、雜質和不飽滿的米粒移到一邊,挑出她相中的米。一個粽子裏有多少粒米,母親心裏也是有數的。

每一粒米蠶繭一樣圓圓胖胖。

我居住的塞北不產香軟黏滑的糯稻,它的生長是與種穀相同吧。西遼河流域的敖漢旗還保留着古老的農耕習俗。每年春天播種時,農民挑出幾種不同的穀子,放進縫製好的布袋,懸掛在水缸沿上。幾天後,哪種穀子先發出白玉一樣的芽,這一年就選哪種穀子播種。農人們還會去旗(縣)博物館拜一個陶土做的人像,是傳説中的巫者或是王者,在幾千年前,他曾與神對話,與天地對話,祈求風調雨順,穀物豐收。農民願意用老種子,耕種時還用古老的石頭農具,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滾石,重量正適合這片土地,壓上去不鬆不緊。在他們田地的不遠處,有考古學家還原的八千年前紅山文化的村落,出土了八千多年前粟的碳化顆粒。農民春耕翻地時,刨出了先民農耕的磨製石器,石鐮、石斧、石耜,還有不知道用途的農具,它們不是天然的石頭,像去了穀皮的米粒一樣被打磨過。

茶几上的江米也是從一把選好的種子開始,一粒米是天地人的合作,道法自然。從春種到秋收,直到揚場時的風,把穀殼稻殼和米粒分開。

一粒米在母親一圈圈橢圓的指紋裏,從玻璃面上輕輕推過去,像是從風吹起的波紋上划過去,相同的路徑,不延宕不改變不圍困,叮叮鼕鼕地落在下面的瓷盆裏,一粒一粒,像水滴一樣有耐心,像落入土地中的雨水一樣自然。

母親是從縣城考到市裏師範學校的女學生,長得美,會彈風琴唱俄語歌。畢業後回到縣城的三四年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有媒人來踏門檻,有小夥子投來過熱烈的目光,母親總是羞紅了臉垂下頭。一直到了二十六歲。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已娶妻生子,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上班之餘哄逗着三歲的侄女一歲的侄子。

“這書是念壞了。”鄰居們説。

她想嫁給一個大學生。她在眾人的漩渦裏,按捺住內心的豐饒,繼續等待,時間漫長好像歷過幾世幾劫。等待,是一件痴事。

那時我的父親遠在瀋陽讀大學,不知道有一天會到邊疆生活。母親二十六歲時,一百零一名支援邊疆的大學生穿越了幾百幾十幾道山河來到內蒙古,這羣人裏有我的父親。

外祖母説,她聽到兩個人在屋子裏唧唧咕咕地説開了,還蒼蒼莽莽地唱了她聽不懂的外國歌,心裏的石頭才落下來。

婚姻生活與母親婚前的想像不同。母親在新鮮的生活裏嘗試自己蒸饅頭,第一次把面發大了,手一伸進去,千瘡百孔的氣泡黏在手上,瞬間千絲萬縷。千絲萬縷的生活裏,她生養了兩個孩子,為女兒取了含玉的名字,變成了痴心父母。母親安心於一日三餐和洗碗。這些潔白的熟悉的瓷器,每一隻上掛着二三個米粒,母親每天把它們放進水槽,打開水龍頭,每天三次把它們放進廚櫃,又取出來放在餐桌上。有時櫥櫃門的一個螺絲鬆了,金屬合頁半懸着,一打開櫥櫃,門歪歪斜斜地滑向一邊,母親就大聲地抱怨父親。塵埃是更細密的磨礪,無聲無息地落在一切事物之上,它們像飛翔的蒲公英種子,飛着飛着,又停在剛洗過的瓷碗上。一件瓷器摩挲成一塊白玉,一雙手從粉嫩靈巧到蒼老遲緩。母親仍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這些碗,水流每天從她的指縫流過,在水槽的出口打着旋渦流入大地上人工挖掘的管道里。

過了中年的母親越來越膽小,她擔心這兒怕那兒,兩個女兒和一個外孫女使她在四十多年的時間裏做事畏縮顧及。她五十多歲開始迷信。六十歲以後,每到新年,都要買三本黃曆,不僅去書店,還要去地攤買。每天清晨,她戴上花鏡對照着幾個版本不同的黃曆,時間分成了兩個小時的一個時辰。

我們每次離家的時候,母親都執行着於兩件事,吃餃子和吉時出發。有時,母親查出的吉時要比發車的時間早很多,她説多在車站呆兩個小時沒關係,只求平平安安。煮餃子這件事母親也必須親自做。她雙手緊握住勺柄,指尖上常有一絲麪粉的痕跡。妹妹在美國教書的那一年,假期要去西部旅行,母親在越洋通訊軟件裏指導着出行時間,把相隔的時差和黃曆上的`時辰進行着換算。

年近七十,母親心氣弱了很多,人卻勇敢起來,又變回了那個曾經痴心等待愛情的勇士,她在查黃曆上消磨的時間少了,她的年輕母親的心已是一顆老母親的心了。

父親母親七十歲後的日常是一個抄書,一個養花。細密的筆尖摩擦着一張張筆記本的橫格紙,細密的水珠摩擦過花的枝葉,這樣的摩擦不再關乎理想,不再關乎自己的和兒孫的成長,不是必須做的日常,他們熱愛和享受着這樣的重複和單調,心裏有很飽滿的快樂和不計得失的專注。這很像女兒小的時候,喜歡的事情就要重複做很多遍,毫不保留地表達她的快樂。平時,母親要求每天晚上十點熄燈,父親總是聽話地執行。過春節時,大年三十的風俗是要通宵掌燈,父親快活得像一個孩子,他守歲抄書,把喜歡的從一個筆記本抄到另一個筆記本上,橫豎撇捺工整有法。

生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衰老海嘯一樣,他們任憑海水襲來,擊打每一根髮絲每一個關節每一個臟器。如同中年時藏起生活的艱難,他們老年時深藏住病痛和對孩子的想念。

父母總是一次次地板起臉來把我們從他們的身邊攆走,少年的時候要我們去遠方。我們各自成家後,每到過年過節都要求我們去婆家。他們説:“我們已安排好去旅行了,你不用惦記我們。”父母已習慣了自己過年過節。

只有這一個端午節。

母親提前兩個月就打電話問我們是否能回去。每次通話都要重複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回不去,母親把粽子凍在冰箱裏,一直等到我們回家的時候。就像離家時候的餃子,端午的粽子也是一定要吃的。

母親挑米時,父親一手拿着筆,一手扶着鏡框,給我們講掛葫蘆的來歷。除了人的求生、祈福這些節日裏普遍的心意,葫蘆是藤本植物,有藤蔓綿延的願望。傳統的風俗是人類從自然裏誕生的精神,一個一個古老的民俗節日,保留着世代相傳的習慣,保留着起源於農耕時代先民們樸素的對生命的願望,在時間的河流裏緩緩閃動,成了世俗生活裏的人文關懷,使生活充盈動態。

一粒一粒江米以滴水穿石般的耐心揀選好,提前三天清洗浸泡上。

初四包粽子。包粽子之前江米還要認真淘洗,母親雙手捧起米,掬水弄漣漪,雙手像貝殼一樣,珍珠米回到貝殼裏,白色的有着細小泡沫的洗米水在一粒粒江米和母親的手上漾來漾去,像海水不斷地衝上沙灘。

粽葉已從先民用的樹葉流變成現在普遍用的葦葉,狀若古時寫字的雞毛筆。包粽子的當天先把葦葉和野生馬蓮煮軟,包的時候選二三片粽葉,上面的粽葉壓住下面粽葉的一半,錯開摺疊成錐形,像糯稻成穗時的圓錐花序。在花絮間放進大棗和浸泡過的江米,粽葉的另一端慢慢捲起來,用馬蓮一道一道地纏住。每一個步驟是一種儀式,繁複的過程裏有和遠古的先民一樣的心願。母親的雙手不如年青時有力量了,可粽子還是包得有稜有角。

晚飯後,父親開始煮粽子。除了粽子,同時放在鍋裏的還有醃鹹了的白色的鵝蛋、淡青色的鴨蛋,褐紅色的雞蛋。粽子的味道飄出來,粽子和雞鴨鵝蛋的周圍翻滾着氣泡,摩娑着食物的邊緣,滲透進葦葉包裹着的一粒一粒米里。

月亮升起來,初四的月牙細細的,一鈎新月照在數不清的燈火上面,照在數不清的河水上面,時光一圈一圈地回漩,我得到了一個初民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

遠道而來的先民,把一塊大自然裏的石頭磨製成草履形的石耜,一個古老的農具,它的形狀像一隻單細胞的草履蟲一樣簡單原始。

先民們拾起石片時目光清澈,如同女兒拾起小石子放進玩具車裏一樣的單純喜悦。有一天,先民們在河邊發現了一塊不同的石頭。玉還是璞的樣子,它和普通的石頭更相像,內裏的美玉被完好無損地包裹在石皮裏。

先民用手握暖石料,用眼睛看穿玉質的天然色澤和紋理。他在河水邊琢磨了很久。唯一的一雙手,唯一的掌紋和指紋,唯一的紋理和命運融化進玉石裏。專注在這樣孤獨的循環裏,以人的自然與萬物的自然相磨合相融合,誕生着人類的文明。磨玉的先民感知着月亮的圓缺,碎屑和粉末隨着風隨着水隨着時光飛逝。他把磨好的玉送給了愛的女人。世界上最古老的玉耳飾,遼河流域的岫巖玉磨製的半透明的玉玦,一個不規則的圓環,圓環上一道細細的缺口,卡在遠古女人柔軟的耳垂上。

我想,磨玉的先民是看到了滴水穿石。我想,這丁咚的聲音就像母親挑米。

在我熟悉的長大的家裏,熟悉的味道里,我望着天上的月牙,像望着玉玦細細的缺口,可以穿越過去和未來。

我穿越着一圈一圈細小的時光,一個頑童隨手扔出的小石子敲到了時間的水面,時光動搖,漣漪相續。我回到了在產牀上生女兒的樣子。

我看到測孕試紙上兩道淺淺紅痕。

我收藏着一張“中華老祖母”石像照片,是“紅山文化”考古研究者發現的中華大地上最古老的人物雕像。石像的腹部鼓起,孕育着一個新生命。她雙臂自然下垂,雙手交叉於前胸,堅毅的脣,大眼坦視前方,古樸的力量裏透出柔美。八千年前,在我生活的這片大地上,不知道是誰塑了這個雕像,塑的又是誰。生兒育女是天性是本能,生命是那麼自然的事。

女兒順利地出生了。

母親拿來一個牛皮紙袋,裏面是七味:當歸、川芎、紅花、桃仁、甘草、乾薑、益母草。這些草藥適宜產後調理,先武火後文火,紅紅的火苗舔着陶罐底。

對我一向嚴肅的母親柔情起來。今天把一副銀鎖銀鐲放在女兒枕頭下面,明天又拿來一個紅肚兜,紅棉布面兒,手繡蓮花,絲帶是一種柔軟的紅色。

“打一個結,活釦。”母親教着笨手笨腳的我。捋着女兒蓮藕一樣的胳膊腿,微笑着:“愁養不愁長啊!”

在女兒出生之前,我不知道人的初始狀態是這樣的混沌,一天二十個小時處於睡眠中。她的樣子小小的,身子軟軟的,人初如璞玉,不琢不磨無思無慮,稚樸天真地觀照着這個世界,世界也這樣望着她,世界是那麼的有趣,女兒清亮的眼睛看來看去,她不會嘻笑不會挑剔,不藏是非美惡。

時光像老式的搖籃車一樣吱吱嘎嘎地響着,在大樹裏一圈圈地旋轉着,搖籃裏躺睡的小女兒有一天也會成為母親。

我回到穿着婚紗時的明澈。回到在倉庫裏發現寫滿字的鏡子時的好奇。十二歲的時候,我在倉庫的角落裏看到了一面磨得光滑的鏡子,是父母結婚時單位送的禮物,我用手指擦拭着上面的塵土,漢字一個一個顯露出來,單位名稱,祝福的話,“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二日”,漢字寫滿了鏡面,那些祝福的話,話語很新鮮,如同現在婚禮上的祝福一樣。從那些漢字的縫隙裏,我看到了我,年少流着口水等粽子的痴枉,腕上繫着五彩線的天真。

回到孃家的女子,變回一個柔軟的嬰兒,回到母體裏那片寧靜的海。我看見最初的自己像一粒稻穀。

我也看到了,我的老年,我又癟縮又豐腴。塵埃和迷霧形成我蒼老的石皮。我像母親一樣要孩子去遠方,在端午節前搓五彩線,絲絲縷縷地牽掛,一絲一縷地扯斷。戴着老花鏡挑江米,每挑一粒米,也像母親一樣,有虔誠也有畏懼,在心裏默默地説,一粒米是一個樸素的願望。

家裏的粽子香味總要持續十天半個月的,端午節這天又混進艾蒿的清香。

我像母親招呼小時候的我一樣,招呼女兒起牀,用燙好的艾蒿水洗眼睛和耳朵。五色新絲纏角粽,解開綁的野生馬蓮,粽角一粒紅棗發出紅寶石的光芒,原來不透明的江米一粒一粒靈動剔透,一顆粽子渾然天成,不粘葉,從黃綠色的葦葉上滾落到洗過的碗裏,滾動着莊稼的顆粒和挑米的聲音。

這時母親總會説,看,像一塊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