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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傅菲散文《焚泥結廬》有感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2.69W

每次讀傅菲先生的散文,我都會產生一種同時與散文和小説對話的感覺。他的散文沒有約定俗成的規矩,沒有古板老舊的格格框框,也沒有刻意遵循舊時散文的法定模式,倒像是一個熟稔農事的農人,老老實實打理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真實地行走在山川曠野、田野地頭。

讀傅菲散文《焚泥結廬》有感

哪兒的一顆麥苗青了又黃,哪兒的一塊泥土硬了又軟……他心裏自然有一本賬。這本帳是原始的憑證,也可以説是他眷顧這片土地的初心。苗和泥土是兩個自然的生長極,卻又是互為依賴的整體,共存於同一片現實的境遇裏。苗借泥土竄長實現自己的夢想,泥土借苗韻體現自己的價值,老農藉助它們表達自己的情感、改善自己的生活境況。仔細咂摸咀嚼,苗生長的韻味、泥土深埋的氣息、老農的思想指向就慢慢流淌出來了。

傅菲先生的散文就是這樣的散文。原始和現實互相碰撞、人性與社會互相砥礪,生活和人生互相印證。寫實的描寫,詩意的心語,震撼的場景,豐滿的人物,掙扎的人性,原始的氣息,從他的口中、故土、筆端吹來。這種破除法定的散文,恰恰將藴藏在他心中的故事,打上自己文學個性的烙印,採取多線性的敍述,通過一個個故事和人物,描摹出了一篇篇外形原汁原味、作意力透紙背、背後耐人尋味的作品。比如傅菲先生的這篇《焚泥結廬》,就是一部優秀的散文力作。

這篇散文發到流年社團以後,我讀了幾遍,卻遲遲不敢發聲。我仿若遇到了一壺精品陶器泡製的香茶,原始的茶具、泥土的香味、亙古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諸般味道充斥着我的感官,難以一時説出其中的真味。

陶器,是我非常喜歡的物件,永遠散發着大浪淘沙後清幽、古樸的光。欣賞這樣的物件,是需要與陶器輕言細語展開心靈對話的。陶器身上永遠泛湧着來自歷史深處的光澤,很容易讓人恍惚之間走入這樣的場景:

一天天遠去的光景,一雙雙沾滿泥土的手,一道道古舊的工序,一次次千錘百煉的摔打,一爐爐煙火的燻烤,一個個血洇汗浸的靈魂,最終煅燒出一件件歷經苦難、鳳凰涅槃的陶器。燒出的陶器因了人感情的澆築,便有了生命;因了摔打、煅燒的經歷,便具備了苦痛;因了歲月的沉澱,便有了泥土的蒼涼;因了古遠的氣質,便有了曠幽的詩意。陶器的經歷,不亞於一場跌宕起伏人生的塑造,更像是一部陶器奮鬥掙扎的生活史詩。這樣的陶器怎能不讓人心生喜歡?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描述的正是史詩般的手工陶器生存掙扎的歷程。我對它那種發自心底的喜愛,如同得了一千年寶貝,拿在手裏百般端詳、千般品味,愛不釋手。

在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裏,生存是一個沉重的字眼。這個字眼讓整篇散文的格調裏摻雜着有一種椎人虐心之痛。村莊需要生存,陶器需要生存,製作手藝需要生存,製陶人需要生存。生存讓製陶人付出了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也讓陶器沉浮於泥土之下,疼痛從鼓脹的泥土噴湧到身體裏。泥土為之變色成灰,村人為之命運更迭。

散文開篇就是製陶人榮叔生命將盡的鏡頭,一下子將整篇文章的氛圍融入到一股陣痛之中。家境貧窮的榮叔一輩子從事製陶活計,拉泥、踩泥,常年飽受水氣和泥土的浸泡,精氣神隨着心血和汗水漸漸滲透到泥土之中,他們的辛勤勞作決定了陶器的品質,也賦予了陶器生命的色彩。榮叔在生命與生存之間,他顯然選擇了生存。因為生存是一個家境貧困的人家唯一的選擇,也是決絕的選擇。長時間泥水的侵襲,讓榮叔得了水濕,不能拉泥踩泥了,便外出賣陶。後來走路也走不動了,他又轉行稱柴火。製陶並沒有從根本上改善他的生活境況。老婆懷孕沒有肉吃,他殺貓取肉獲取營養。最後,他的生命重歸泥土。“我們一輩子都在還債,我們從泥裏挖了多少,也要還回去多少,誰都不欠誰,最後了啦,一拍兩清。”榮叔這些製陶人的生存觀念很簡單:製作陶具,吃頓飽飯,穿件暖衣。泥土的憐憫、生命的繁衍給予的少之又少,時間一點點剝去了他們的皮肉和精神,留下的是一副被歲月掏空的軀殼。榮叔臨死,眼角湧出了兩行淚水,最後的,僅有的,也是全部。榮叔的淚是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白。當生存面對死亡,一切變得如此脆弱。就像一件浸在時光深處的陶器,當有一天風霜如刀、日月如劍百般摧殘它的時候,碎裂成片,重新埋於泥土。這種潛伏於泥土中的痛,隱忍而長久。即便過去經年,始終蟄伏在歲月深處,時不時地冒出來刺痛人們的神經。這就是難以改變的生存之痛,只要有生命的維持,這種痛便不會消弭於無形。

生存是為了改變命運。對於製陶人而言,不僅要通過製陶改變自己的命運,同樣的還要改變陶器的命運。文港是村裏製陶的大師傅,有着精湛的製陶手藝。散文對於文港的敍述是一種放射性的,以文港為母體,藤繞瓜牽,文港的徒弟陽魚、水桶,文港的孩子水榕、水杉,製作出的陶器,陶器廠的命運,像一張漸漸收攏的網緊緊連了起來。文港是陶器廠的主心骨,多年的製陶經歷,讓他與泥土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村裏每家的房子和生活用的陶器,都能從中找到他的影子。就連村裏人死了,他也去幫着死人洗身,他説,死人有

什麼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幾天,都成了泥。他早已把泥土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也從泥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人和泥都是一個德性,經得起摔經得起用,卻經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鐵錘下去,全爛了,爛了就是死了,補也補不了。文港製作的陶器遠銷外地,孩子兒時卻缺吃少穿,偷吃食,沒衣穿,成人後在外過着卑微的生活。這就是一代製陶人家庭的命運。落後的物質生活、精神的極度匱乏,讓文港的生命和生活走向極地。他幾乎與村裏的寡婦都有染,找樂子,聊以打發製陶宂長的時光。這種粗陋的行為,是文港尋找精神安慰的一種方式,也是尋找自身價值的途徑。只有在寡婦那兒才能體會到自己作為男人和製陶大師傅的歸屬感。孩子成家後,兒媳為他買了人蔘,他幾乎鯨吞吃下,結果讓他“笑眯眯”的死去。讀到這裏一陣難以掩蓋的悲涼充斥着心底。文港到死也想不通,好生生的東西吃了為啥會致死人命?那是因為文港這些製陶人身體的餓、心中的苦沉鬱的太多,一頓飽飯、一樣好的吃食就能讓他們滿足。命運就是這樣同文港做了一個致命的`遊戲,這個遊戲裏邊苦於生存的製陶人苦苦地掙扎。陽魚吃不了製陶的苦累,改行做了石匠,因為石匠輕鬆且管飯、有點心。填飽肚子這個聽起來最簡單、最樸素的想法,在這羣人身上卻難以實現。只是為了一口飽飯,就能打垮他們的心理底線。生存的現狀由不得他們多想,生活的出路可以讓他們丟掉千辛萬苦學來的手藝,另投他門。這是陽魚在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抉擇。這個抉擇於他而言,一定有着無奈和痛苦,然而當生活與現實碰撞,他只能忍痛割愛。這,只是為了活着。

陽魚改行,榮叔、文港像陶器一樣經過多年的摔打和煅燒,曾經的血性一點點變成了陶器身上充滿時間質地的清幽的光,最終沉降到黑暗裏,無聲無息,永久地泛着生命隱祕的光澤。製陶人的命運是手工製陶手藝盛衰史一個濃重的縮影,從製陶人身上,能找尋到製陶手藝在歷史大潮中浮沉的痕跡。村人對於製陶存着宗教般的敬畏之心,每逢開爐製陶,文港等製陶師傅必是沐浴換衣,這是一種亙古就有的祈禱方式。祈禱是製陶人與天地達成的契約,無非是求得製陶的順當,日子的充盈,人們的安康。這種契約對製陶人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他們的筋骨血肉漸漸被泥水侵蝕,被風霜所化。而製陶人和製陶手藝的命運並沒有如他們所願,並沒有因為天地的垂憐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製陶師傅改行的改行,死去的死去,科技的創新漸漸替代了手工製陶的工藝,繼而陶具廠倒閉,手工製陶逐漸退出歷史舞台。製陶廠原址斑駁的工棚,沉於泥土的陶片,村人家中古舊泛幽的陶器,不斷擦洗還原本真痕跡的製陶工具,無不昭示着手工製陶帶給人史詩般的厚重和蒼涼。製陶廠關閉了,向世人關閉了一扇通往陶器歷史的窗户,“消失的太快,消失得我們有許多恍惚”。文港的徒弟水桶,卻承擔了陶器手工製作的重任。在科學技術高速發展的當下,手工製陶已然沒有多大市場。在水桶心裏,手工製陶始終是一塊聖地,保存製陶手藝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這份使命,滲透着製陶人太多的心血,打烙着太多的歷史痕跡,盈蕩着從時光深處不斷湧過來的一種精神和血性。每當説起製陶這門手藝,水桶便會哽咽,卻始終不改自己的初心,他説:那麼苦的年代,我們都過來了,飯吃不飽,天天鞭撻泥摔泥墩,我要守着手藝到死。這是一個製陶人發自心底低沉的誓言,顯得悲涼、沉重、滄桑。當手工製陶漸漸消失的今天,我們到底還能為它做什麼?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固然可以將手工製陶手藝納入歷史文化長河的細枝末流,但更需要的是我們要完整的保存這門手藝,讓後人通過這門手藝知道泥土生長的祕密,瞭解村莊繁衍的真相,解讀生存的密碼,傳遞生命沉浮的信息。而見證製陶手藝命運的是向洪荒中奔湧而去的時間。

“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泥土對人的消磨無外乎用時間的鋸一點點將人割捨掉,最終沉於泥土。這種痛苦如影隨形。有位詩人曾説過“時間,它在下一刻中到來,卻在上一刻中失去,像極了漏斗中的沙,一去不再復返。”人活在世上,最禁不住的是時間的考量,而陶器的製作史就是一部時間的簡史。陶器源於古代,本身就有着時間的質感,手工製作陶器的手藝散發着古舊的光韻,加之本文的描述承載着時間的重量,讓本文通篇充滿了對時間的拷問。原始古舊的製作工地,古樸至簡的製作工序,宗教般的開爐儀式,光背揮汗的製作過程,火苗如舌的陶器煅燒,焚化人心的教堂似的各種燒窯,製陶人命運的奮鬥掙扎,手工陶器的歷史浮沉等等,從時間的長河裏不斷地向讀者傳遞着時間之蒼、時間之重、時間之痛。在散文裏,製陶人與手下製作的陶器生命是一體的,經過踩、摔、揉、燒等工序,最終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走向命運的終點。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通過多線性的敍述,將人物和陶器的命運、製陶人和陶器的生存現狀、陶器發展的時間和歷史有機穿插融合在一起,藉助細膩的人物刻畫,古韻詩意的場景描寫,自然轉換的故事敍述,陶器製作的滄桑厚重,向我們呈現了一部泥土生存、掙扎、繁衍、傳承的悲壯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