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的時候，我們如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都愛吃糖。
小的時候，我們如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很少有糖可以吃。
小的時候，商店裏能夠出售的糖果不多；家裏能夠捨得給孩子買糖果的，也不多。
一起玩耍的夥伴之中，有人會常常拿着不知名目的水果糖來分享，彩色的包紙，印着不認識的字母；把糖丟進嘴裏，唆巴唆巴，其實沒有什麼味道；於是索性“嘎嘣嘎嘣”地嚼着，大家比賽着嚼，聽誰嚼的動靜最大，就證明誰的牙口就好，誰最強大。水果糖三兩下就被我們都嚼碎吃完了，卻還依然津津有味地繼續咂巴着嘴，回味着那嚼糖的樂趣。
相比起夥伴們，其實我是幸福的。小舅舅結婚後，找了個上海來的舅媽，於是也帶給我許多上海的奶糖，比如大白兔，還給我買了許多其他好吃的糖果，比如椰子糖，高粱飴，話梅糖，蝦酥糖等等。我家的鐵質糖果盒裏，堆得滿滿當當。媽媽看了不開心，説小孩子不能吃那麼多糖，舅舅愛憐地摸着我的頭，説我得吃糖，尤其是吃奶糖，補充點營養，看我面黃肌瘦的小身板，可憐巴巴的。於是，我好奇着，又驚喜着，原來糖果還能補充營養，那我可得多吃點。
我叫了夥伴到家裏來玩，也捧出了我的寶貝糖果盒。與其説是我喜歡分享，不如説是虛榮心在作祟。夥伴們都圍在糖果盒周圍，用手挑挑揀揀着，辨認着，議論着。我則站在旁邊，大度地揮着手，讓他們隨便挑，隨便吃，我家裏有的是呢。夥伴們就不再客氣了，紛紛開始爭搶起來。你吃一個大白兔，吃得奶糖的汁液在嘴邊流淌，依然咂巴着嘴，咂巴着那份少有的香甜；他吃一個高粱飴，香香軟軟的，直粘到牙齒上，需要伸手進去，使勁地拽啊拽；還有人品嚐着小話梅，那種酸酸甜甜，讓他們時而皺起眉頭，時而咧着嘴笑。
吃糖吃得腮幫子困，我們便開始玩起滿桌花花綠綠的糖紙來。那時候的小孩子，都是心靈手巧的，我始終這樣認為。我們拿糖紙折許多花樣，其中最愛折的就是糖紙公主。那些心細的女孩子，把糖紙鋪在桌上，使勁地撫平褶皺；然後按照一定的寬度，從一邊向內折一點；然後把糖果紙的另一面翻過來朝上，按剛才摺疊寬度，向內摺疊；然後這樣依次摺疊，至另一邊結束；然後把糖紙打個結，再把結拉緊，將結兩端的折縫撫平；短的那邊是公主的帽子，長的那邊是公主的裙子。估計我們是受了安徒生童話的影響吧，覺得公主就應該是那個形象了。
於是我們摺好了糖紙公主，就評比着誰的公主最漂亮，就比劃着糖紙公主，玩起了過家家。
二
媽媽不許我每天帶夥伴們回來吃糖了，説那些糖都是舅舅從遙遠的上海帶回來的，很珍貴呢，我得珍惜着吃；於是，姥姥也説，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趕緊把糖盒放起來吧。其實我本身並不喜歡吃糖，沒有夥伴們分享的樂趣，漸漸我便忘記了那些糖果。
那時候我家還住在平房。成排成排的平房，整齊地前後排列着，彷彿部隊的營房。天熱時，我們都大敞着窗户，便於通風換氣。姥姥又説，糖果不能總捂着，要拿出晾着了。於是，那個糖果盒被擺在窗口的桌子上，我們都不曾多留意過。
有一天，姥姥給我縫補一條被我摔跤蹭破了褲子，想要穿針，覺得屋子裏太暗，便走去窗口，迎着亮光，把針線高高舉起。穿好了針，姥姥突然叫嚷起來：“咦？這糖盒裏的糖好像少了些啊，小丫頭，是不是你偷吃了啊？牙齒不要了嘛”？姥姥叫嚷得一驚一乍，我還滿臉費解地看着她呢，我努力辯解着我沒有吃糖，除了大白兔，我不喜歡吃其他的糖果，而大白兔早就被姥姥藏在其他的地方了。
媽媽也替我證明，我確實不饞糖果，糖果盒裏的糖，該不是被老鼠叼去了吧？説着，她們都皺起了眉頭。姥姥決定要觀察觀察。
第二天，姥姥照舊把糖果擺在窗前的桌子上，她則坐在房間的暗處，一邊縫衣服，一邊注意着。我也忍不住好奇，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靜靜地等待着，忐忑卻又期待。
一會兒，窗外真的有動靜了。聽得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順着牆根過來，就在窗下停下了。我不禁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呀！窗外竟然有一隻手，慢慢地向上伸，慢慢地向窗裏伸，然後慢慢地摸到了糖果盒，便伸手進去，抓了一大把糖果，又迅速地縮回去了。雖是摸索，但那動作卻熟練得很，感覺輕車熟路嘛；姥姥不動聲色地輕輕靠近窗前，而那隻手又伸了上來。姥姥等那手再次抓起一把糖時，便一把握住了那隻手，又探頭出去看，便拎出一個孩子來，馬上又站起來好幾個孩子。哈哈，那不是我的夥伴們嘛，他們在幹嗎？在偷糖果啊？我的眼睛不禁瞪得更大了！夥伴們都低下了小腦袋，安靜地站立着。
三
我本來以為姥姥會怒斥那些夥伴，會責罰那些夥伴，甚至擔心姥姥會去他們的家裏告狀。
沒想到，姥姥卻讓所有的夥伴們都進來家裏。她把糖果分成等份，擺在桌上，讓夥伴們分裝回去。
我記得姥姥當時説：“小孩子喜歡吃糖，這是正常的；你們喜歡吃糖，可以來向我要，我不會不給；但是偷糖吃，這就是很大的.錯誤！記得，想要得到什麼東西，有很多種方法，但是，一定要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知道了嗎？”夥伴們紛紛握着糖果，大聲表示聽見了，大聲向姥姥道歉，承認錯誤。
夥伴們走後，我很奇怪地問姥姥，為何不懲罰他們，反而給他們糖吃呢？
姥姥説：“小孩子，重要的是教育，而不是懲罰。説起來，那些孩子中，也有孩子確實可憐着呢。比如今天被抓住偷糖的那個男孩，一家老小從四川過來，家裏有爺爺奶奶，有爸爸媽媽，還有他們兄弟姐妹七個，閤家十幾口人，住在十幾平米的小屋子裏，全靠他爸爸外出做木工掙錢養家。家裏窮得飯都吃不飽，別説吃糖了，再看看男孩平時總穿着哥哥們淘汰的舊衣服，還都是大人的黃軍裝改過的，也着實讓人心疼呢”。
“再看看那個傻乎乎的大鵬，他爸早早的就病故了，他媽又是個臨時工，寡婦帶孩子，也是可憐啊。人家志氣大，從來也不求着咱們給幫忙照顧，這點糖果，給大鵬吃些，又有何妨呢？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咱家條件好，能給就給點吧。”
“但是，關心歸關心，做人的道理我總要教給他們。人，不管你窮還是富，都要堂堂正正地活着，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獲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丫頭，你記住了嗎？”我努力地，使勁地點着頭。
我家總是有很多糖，那是姥姥特意買來的；夥伴們還是會常來分享那些糖果，但前提條件是，他們做了好事情，比如幫助年紀大的王奶奶搬煤磚；幫助送汽水的李阿姨抬汽水箱。他們也懂得了，糖果是姥姥給他們的獎勵，姥姥説：“好人，就會有好報”。
四
平房大院隨着城市發展而被拆除了，鄰居們都四分五散地搬走了，夥伴們也聯繫不多。不過好在大家讀書的學校都不太遠，假期裏，他們竟還會來我家裏，看望我的姥姥，他們稱呼我的姥姥“糖果公主”。姥姥便嗔怪着他們，説哪有一個老太太被稱作公主的。夥伴們便解釋説，公主是善良又偉大的，是值得受人尊重的。我的姥姥在他們心中，便是這樣的形象。他們總想要感謝姥姥用自己的慈悲與博愛，讓夥伴們都分享過甜蜜的童年，並且教會了他們做人的道理，絕對值得尊重。
曾經偷糖的那個四川小男孩，如今已經做了大老闆。他特意打聽到我家的地址，拎着大包小包，來探望我的姥姥。他説，童年的窮困是陰影，姥姥的贈與是陽光，姥姥的教誨是航標，讓他半生從未曾迷失。
姥姥便欣慰地笑着，拿出糖果盒裏的大白兔，遞給四川男孩，並且一邊聊天，一邊用糖紙摺疊着“糖紙公主”。姥姥把摺好的糖紙公主拿在手中搖動着，説：“當公主的感覺真好！”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