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鳥的天堂。
小時候，聽奶奶説，五百多年前，天馬河的中心有一個泥墩。有一天，有人划船經過泥墩，把一條樹枝丟入水中。不久，河面上冒出榕樹芽，之後榕樹越長越大。
如今，榕樹的枝葉覆蓋着河面，面積約20畝，樹上棲着千萬只鳥。一年復一年，樹和鳥和諧地相處在這方水土，成為奇景妙事。1933年，文學大師巴金先生乘船遊覽後歎為觀止，寫下優美散文《鳥的天堂》。從此，在鄉間沉寂了幾百年的奇觀一下子中外聞名。
巴金説這裏是鳥的天堂，説得像一個神話。天堂一詞，原本只是一個夢想，是人類心底渴望的沒有災難、沒有痛苦、沒有邪惡的美好境地，本不存在於人間。而鳥的天堂這個神話又是如此真實貼切。一棵榕樹在河裏活了五百多歲，承載了五百多年的美好現實，驗證了生命的強大不息，彰顯大地深遠的意藴。鳥的天堂，不在天上，而是深入河腹，植於泥下，又高出水面。這樣的天堂，無疑是接了地氣、水氣的。
不得不説河，沒有河，就沒有這棵巨大的榕樹，也沒有這麼多鳥。
河，是沃河。河底是沃泥。河水是沃水，是原始的，不受污染的無毒水。河環繞整個鄉鎮，連接着七條村。臨河而居的村民，食用河水，心融河水，每天聽河水叮嚀，與鳥兒對話，等朝陽渡命。放眼望去，河的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和果園，稻穀和果樹依賴河水而生長，品質優良。這裏的河水不清，是鮮活的黃泥色，可養魚蝦，可育水草。河中有木船渡人，不爭，不急，知去知歸，日下移動，月下皈依。
榕樹，是根茂、葉榮、須多、易生的樹。只有這樣的樹遇見這樣的沃水，才能將生命的繁茂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吧。
這裏有十多種鳥，最多的是白鷺和灰鷺。灰鷺也叫夜鷺。白鷺朝出晚歸，灰鷺暮出晨歸。鷺羣有出有歸，互相更替，井然有序。
村民如白鷺，朝出晚歸。清晨，村民與白鷺一起甦醒，在路上互道早安，各自開始勞作。白天，鳥兒在樹上休息，偶有幾隻鳥飛起，叫聲柔和，微小。傍晚時分，村民紛紛歸家，經過大榕樹時，數不勝數的灰鷺從巢裏飛出，飛向遙遠的地方去覓食。夜，是灰鷺的奮鬥時刻，此時整棵樹安靜下來，像母親一樣默默地等候孩子歸家。
記憶中的鳥的天堂，是受村民保護的自然風景區。禁止周邊污染河水，禁止捉鳥和拾鳥蛋。景區在河右邊，我家在河左邊，兩者只隔了一條河的距離。河上有石拱橋，站在橋上，可見古色望鳥台、河中客船、葵樹等。景區曲徑通幽，別有洞天，格桑花遍地，鳥聲陣陣，柳條飄揚。途中有小涼亭、荷塘、松果、香蕉、木瓜……
這裏是鳥的天堂，也是人的天堂。
我確實感覺到，我是生於人間仙境的人，自小和鳥一起，享受着這片沃地。小時候，活得像小鳥一樣無拘無束，常常跟小朋友一起在河裏游泳，遊着遊着，就游到老榕樹旁，看鳥。那時不懂事，把鳥蛋拾起來帶回家中，母親一看見鳥蛋，馬上生氣地説，快點把鳥蛋送回去，這些鳥蛋會變成小鳥的！讀初中時，從家到學校必須經過老榕樹。每天早上，我騎着自行車去上學，那是白鷺出、灰鷺歸的熱鬧時分，我一邊望鳥，一邊慢悠悠地向學校前進，看那薄霧中，萬千靈鳥嘎嘎呼喚，翩翩起舞，凌空翱翔，野趣盎然。那一片天籟之聲就這樣陪伴着我成長，根植於我的腦海。
我這一生註定充滿鳥性，靈魂里長着翅膀，嚮往自由，喜歡藍天白雲，喜歡大樹河水。是這個寧靜優美的鄉村，把我養成一隻無愁的鳥，是這裏無數的鳥教我獨立、單純。
長大後，不管身在何方，心從未遠離這個天堂。
有一次，遇見一個靠近大海的別墅區。小區內有人造河，供養着生物循環鏈，可坐着小船隨意划行；有無邊界泳池，若天若海。每棟別墅由一百平方米的三層建築和三百平方米的花園構成，門前養花，門後養魚，大理石路環繞花園，庭院裏種果樹，像隨意的農舍。寬敞舒適的會客廳，透明立地玻璃門，風聲鳥聲隨意可進，門外的大陽台上有陽光可曬。牀離窗外的雲天很近，睜眼見雲來，閉眼雲入夢。這樣的.住處，像極了我心裏的天堂，讓我深深喜歡。
在深圳，曾有一年時間，我上班時必須走過一條種着幾十棵榕樹的路。因有鄉容可賞，有鄉音可聽，我走得特別慢。從第一棵榕樹起，棵棵長着長長的根鬚，必有幾條須隨風撫過我的臉頰，必有幾隻小鳥在頭頂飛過，惹動我心底柔軟的鄉情。然而，這些榕樹因沒有沃河的滋潤，無法長成故鄉那棵榕樹那麼大，鳥兒也稀稀疏疏，總覺得有點遺憾。
六月回鄉，又見鳥的天堂。
雨剛剛停下，我和母親在天堂周邊漫步。田園安靜，葉上花上，雨滴未乾。紅豆綠豆四季豆，正在悄悄伸長；滿樹半閉半睜的龍眼，你望我，我望你；藤兒攀緊竹子，你情我願；青水瓜掛在河上，隨風搖擺；黃蝴蝶飛過，香蕉彎了彎腰。我重複走着幾條路，在一些花旁邊蹲下，鼻尖碰落了它們身上的雨滴。坐在一叢紫蘇旁，一隻小鳥飛來，在我的腳旁輕輕走過，把我當成了同伴吧，沒有一絲害怕。
我在小鳥的笑聲中找到童年的幸福，在一羣異鄉旅客的讚歎聲中找到家鄉的自豪，在一條沉沉浮浮的木船中找到生命的印記，在慢慢流動的河水裏找到影子的皺褶，在榕樹須裏找到一直蔓延的想念。一個在鳥聲中長大的孩子，貪戀一棵樹可以隨便造窩、一條河流動不止、一抬頭就望見藍天、一飛翔就靠近白雲。
站在河邊，望河中大樹，密葉隔開天和水，那榕樹根枝縱橫交錯，疏密穿插，不分主次，裏面有大小不一的鳥兒，鳥兒藏於枝杈間，時隱時現，隨興點染大樹。
坐上小船，圍繞着榕樹一週一週地轉，聆聽鳥兒原始的聲音，看那明麗的陽光輝映着湛藍的晴空，陣陣涼風吹來，河水靜靜地流淌，不糾不纏，船隻劃出微微波紋，像柔軟的絲綢在風中扭動，細緻而迷人。河邊水草豐美、野花蓬勃，它們默默陪伴、默默襯托着大樹，年年歲歲，沒有破壞，和諧共處。置身在鳥的天堂，感受自然天成的意藴，我與這裏的一切融為一體。
和鳥一起享受樹，和樹一起享受河，互不傷害。自天堂佑之，人鳥吉祥。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