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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長恨歌》的主題(教師隨筆)

欄目: 教育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3.15W

    提起白居易的《長恨歌》,誰不知道它。唐宣宗李恢有吊白居易之詩日:“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誦琵琶篇。”唐時有一歌妓,曾將自己能誦長恨歌而視為比別人技高一籌的資本。 由此可見影響之深,流傳之廣。 一千多年來,數不清的人朗誦它、欣賞它,並引起許多專家的研究,對它作出許多有見地的評價。但是,關於主題的理解卻爭論很大。有人認為它是諷刺帝王荒淫誤國之作,對於李楊的愛情悲劇“難説上同情,更談不上歌頌(王氣中《略論長恨歌主題》)。 由於詩中對於愛情的描寫太出色了,於是,許多人採取了 “主題矛盾”説。遊國恩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中寫到:“詩的主題思想也具有雙重性,既有諷刺,又有同情”。又如陳友琴先生在《白居易》的小冊子中寫道:“詩人對這篇詩的主題思想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既微有諷刺,又特別哀憐。”儘管用“微”和“特別”來表示諷刺與哀憐的分量,但是仍然沒有脱離“主題”矛盾的蕃籬。

也談《長恨歌》的主題(教師隨筆)

    我喜愛《長恨歌》,但對於主題矛盾説卻不敢苟同。 我認為《長恨歌》的主題不是雙重的,而是單一的,是對生死不渝的愛情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和高度的讚揚,表達了人們對這種純潔愛情的嚮往之情。正如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説:“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憐貴妃始末,無他激揚。”宋人張基也説:“長恨歌”止於荒淫之語(按:荒淫,這是封建衞道者對於描寫愛情的文藝作品的通用語),終篇無所規正。 ”清人愛新覺羅弘曆也説:“白作只敍情語顛末,誦之雖柔情可斷,何益勸戒乎?”他們對《長情歌》雖有貶意,但是認為該詩“無鑑戒規勸”的看法,則是比較事實求是的。

    其實,白居易心目中的《長恨歌》,同樣是一首愛情之歌,他之寫《長恨歌》,是與王質夫、 陳鴻“話及此事,相與感歎”之後,“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日:‘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 樂天因為《長恨歌》”。 (見《長恨歌傳》)據此可知,長恨歌首先是詩人有感於李揚的愛情,情動於中而發乎外的結果。 從王質夫的話看,其中並未涉及政治規諷之意,而倒是因為白居易“深於詩,多於情”才被要求寫作的,突出的正好是一個“情”字。

    白居易自己從來也沒有把《長恨歌》視為政治詩,在編纂詩集時,他並沒有把《長恨歌》,歸入諷諭詩類,而是歸入感傷詩類。詩人是主張詩歌有助於政教的,他認為《長恨歌》不是貫徹自己這個主張的,因此並不重視它:“令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 《長恨歌》 以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也” ( 《與元九書》)。後來,更明確指出:“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是正聲。”這裏的“風情”,即指男女相愛的風月情懷,“正聲”,即以諷諭懲勸為目的的那類詩,風情與正聲相對,無疑是把長恨歌與秦中吟一類的諷諭詩分開來了。可見,他對自己的創作動機是十分明明確的。

    當然,看一部作品,除了對作者的主觀創作意圖加以分析外,最重要的則應對作品本身作出分析。不過在分析作品之前,有必要澄清幾個問題。

    大家知道,《長恨歌》是一部藝術珍品,而不是歷史著作,因此,不能把詩中塑造的唐明皇、楊貴妃與歷史上真實人物完全等同起來。金性堯先生説:“長恨歌中的楊貴妃先為兒子之妻,後為父親之妾,先為消遣品,後為犧牲品。” (《唐詩三百首新注》)這段話是錯誤的,他把作家典型化了的藝術形象與真實的歷史人物牽扯在一起,混為一談。陳鴻在《長恨歌傳》中説:“予所據,王質夫説之爾。”愛新覺羅弘曆説:“長恨一傳,自是當時傅會之説,其實殊無足論者”。唐代詩人張祜甚至當面對白居易説,長恨歌夾有當時流傳的目連變故事。他們的話可以證明《長恨歌傳》不是真實的史傳而是虛構的傳奇,白居易當然也不例外,在長恨歌中虛構了許多成分。

    其次,解放以來,在文藝領域裏,“左”的思想影響極深,存在着不敢寫愛情,不敢給予描寫愛情的作品以正確評價的傾向,尤其對描寫剝削階級代表人物--帝王與貴妃的愛情(兩個主人公在歷史上又是以荒淫腐朽著稱的)作品,評價起來,就更難以無所顧慮了。 而白居易是以諷諭詩著稱的現實主義詩人,在他的作品中發掘諷諭性也是自然的。有的人似乎認為,只有肯定作品對李楊作了揭露和諷刺才能使《長恨歌》富於人民性。這是一種結論先行的錯誤作法。 因此,在討論長恨歌的主題時候,必須解除左的顧慮和干擾,以便求得公正的評價。

    此外,當一討論長恨歌的主題時,許多人就把陳鴻《長恨歌傳》中的一段話端出來:“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把這幾句話當作《長恨歌》的主題思想,這也是十分不妥的。其中“意者”二字應值得注意。意者,臆也,猜測也,它總領以下文字,説明“懲尤物,窒亂階”云云,只不過是陳鴻的推想而已,而有些批評家就根據了陳鴻的這種推想斷定白居易的《長恨歌》旨在諷刺。這實際上把陳的認識代替了白居易創作意圖,也代替了批評家自己對《長恨歌》的欣賞與批評。這種被別人牽着鼻子走路的被動態度是不足取的。

    蘇促翔先生説:“陳傳原為補長恨歌之所未詳,所謂 ‘不特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 此正以史才議論補詩筆的'不足,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元白詩選》16頁)這就指明瞭白居易和陳鴻創作意圖的區別。 白詩在諷刺、揭露方面是“未詳”的、 “不足”的。 因此,在分析長恨歌的主題時,不能被陳傳所束縛,而應尊重作品的內在感情。

    現在言歸正傳,具體分析《長恨歌》。

    先看詩題。 《長恨歌》的“長恨”二字,取之本詩的最後一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長恨即長相思之意,以此為題,統領全篇,説明這首詩是抒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無窮無盡的相思相戀的感情。 看作品,不大注意題目與正文及主題的關係,好象是作者隨便安上去的,這是不對的。 它是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少數的如“無題”、 “口占”等等除外)。唐詩是很注意緊扣題意來寫作的。 喻守真在分析《唐詩三百首》時,就經常提醒讀者注意這一點,張九齡有一首詩《望月懷遠》,八句詩就是圍繞題目來展開的,全詩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 因題中有“望”和“懷”,所以就生髮出 “天涯”、 “相思”、 “佳期”等詞,又因題中有“月”,描寫的是夜景,因此有“滅燭”、 “露滋”、 “寢夢”等詞。從結構上講,第一句寫“月”,第三句寫“望” (望明月而怨夜長),第四句寫“懷”,五六句寫望月(因愛月而滅燭,直至露下生寒而披衣,見望月之久),七八句是“懷遠” (月下懷人不能見,只好在夢中遂願)。由此可以看出詩句的主題就隱含在題目之中。 《長恨歌》也是如此。

    再以本詩的選材看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 白居易應是知道唐玄宗和楊貴妃之間的關係的有關材料的,但他並沒有全部羅列進來,而是作了精心的挑選。在捨棄的材料中,恰有許多是很具諷刺意義的。楊玉環來到李隆基身邊以前的經歷,詩中所交待的與歷史事實大不相同。楊原來是玄宗的兒子壽王李胄的妻子,玄宗的寵妾武惠妃死後,看中了她。於是先命她出家做女道士,後選入宮,天寶四年冊封為貴妃(參見《新唐書楊貴妃傳》)。皇帝老子強佔自己的兒媳婦,這種醜惡的行徑如寫出來,該具有多麼尖鋭的諷刺意義。 即使略加暗示,也能產生一定的諷刺效果。 陳鴻在《長恨歌傳》中就作了這樣的暗示:“得宏農楊玄琰女於壽王側。” “難自棄”説明了楊玉環珍視自己未輕易許人,是很純潔的。作者這樣做是為什麼主旨服務的呢?為了諷刺嗎?

    第二,玄宗與其他嬪妃的特殊關係也未提起。 洪昇的《長升殿》和程世美的《驚鴻記》都寫到唐玄宗與梅妃的關係。梅妃因楊玉環入宮而遭冷遇,但玄宗還藕斷絲連,時有來往,楊玉環曾因此而大發醋意。 另外,玄宗還與虢國夫人之間有曖昧關係,與白居易同時的詩人張祜就有詩諷刺此文(見《集靈台》之二)。為什麼不把這件事略帶一筆呢?這時對諷刺玄宗的荒淫也是有作用的呀!

    第三、楊國忠倚仗楊玉環的得寵,荒淫奢侈,獨秉朝政,禍亂天下,這些罪行也沒有着重去寫,只有“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户”二句,這與楊國忠的罪惡相比較,就顯得過於輕描淡寫了。關於楊氏兄妹的荒淫無恥,多寫幾句未嘗不可,且更有諷刺意味,那麼作者又為什麼捨不得筆墨呢?

    第四、安史之亂是唐王朝,也是整個封建社會由盛轉衰的一個有劃時代影響的事件。歷史學家都認為這件事與唐玄宗貪戀女色,專寵楊妃,重用權奸楊國忠有極大的關係,這一點值得大書一筆的,《長生殿》就筆酣墨飽地寫了這件事。可是白詩僅用“漁陰鼙鼓動地來”、 “天旋地轉回龍馭”、 “九重城闕煙塵生”等句(而且看不出這些變亂與楊氏家族的關係),真是惜墨如金。可見,對必不可少的情節、背景,作者也注意角度,掌握分寸,這難道不是為了主題表達的需要嗎?

    上面所舉幾例,足可説明,隱去楊玉環來到玄宗身邊之前的情節,是為了突出楊氏的純潔; 略去玄宗與梅妃等人的關係不寫,是為了表現玄宗對貴妃的忠誠專一; 省去楊國忠專權誤國的描寫,是説明李楊的愛情是正當而無可指責的,簡寫安史之亂,是避免沖淡了對愛情的描寫。總之,作者頗費心機的選材,就是為了突出愛情的純潔和崇高,力圖保持全詩謳歌愛情的和諧之美,使詩的前半部分,給人感受愛的歡樂,而不是政治上的諷諭。

    以上是以剪去的材料來談作者所確定的主題。現在我們來分析寫進作品的內容,弄清作者對李、楊情所取的態度。這是一首有情節,有人物,首尾完整的長篇敍事詩,可以説是詩體小説,小説式的詩,因此,把握作品的藝術形象是至關重要的,從作品的客觀藝術效果看,李隆基和楊玉環是兩個成功的被歌頌的正面人物。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這是寫楊玉環的出身。指明楊氏“初長成”、 “人未識”、 “不自棄”,意思是她年方十五,剛剛成人,鮮為人知,能夠自重,沒有輕許別人。可見楊玉環美麗而又絕佳。作者筆下的少女,是那樣令人可愛,這樣的人間好事當然值得歌頌。

    從“回頭一笑面媚生”到“盡日君王看不足”,寫楊玉環的美貌和二人情意纏綿的恩愛。 “回頭一笑百媚生”,是通過表情美來寫面容美,是更深一層的寫法,作者把臉、眼、眉等做一筆寫出,有聲態並作和引起讀者想象的效果。接着用六宮美女相形失色反襯。這同《陌上桑》中通過路人的觀察、行動來表現羅敷的美的寫法是一樣的。楊玉環的膚色如“凝脂”,細膩、 白嫩,這裏繼承了詩經中描寫美女的方法( “膚如凝脂”--《五風碩人》)。她的體態“嬌無力”,纖柔多姿。她的頭上插着金制的步搖(一種金釵),美麗而華貴。她制的《霓裳羽衣舞》曲象仙樂一般,舞蹈的動作節奏竟與音樂配合得極端和諧。從“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傳夜”可以看出楊妃對明皇的侍奉勤謹,體貼入微。請看詩的後半部分,當她在蓬萊仙島看到明皇派來的使者時,不是冷言相拒,而是眼淚汪汪,“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深情寄語。這裏描寫的是一幕催人淚下的生死戀。據此足以證明,楊玉環是個美麗純潔、温柔敏慧,多才多藝且感情專一,生死不渝。真可謂才德雙全,內外皆美。作者對楊妃的讚美之情充滿了字裏行間。

    唐明皇也是個始終不渝地忠於愛情的痴漢。作者在詩中不是直下評語,而是通過典型事件來表現,給讀者留下了回味的餘地。“日高晏起”,“君王不朝”和“盡日君王看不足”,體現了二人一刻也不願離開的感情; 三千佳麗全部失寵,表現了玄宗對貴妃的忠誠專一:姊妹兄弟皆獲顯爵,表現了玄宗對楊妃珍愛的深度,這是一種愛屋及烏的感情,是對愛的深一層的寫法; 天下風俗大變,由重男輕女而變為重女輕男,誇張地渲染了愛情的巨大力量。

    玄宗把一個帝王擁有的手段向楊妃表示他的感情。楊妃死後,他不是去另覓新歡,而是一如既往地愛着楊氏。從春到秋,從夜到明,不論是行宮見月、夜雨聞鈴,還是面對太液芙蓉,未央楊柳,他無時無刻不觸景傷情,就是置身於水碧山清的蜀中,也是朝暮思念不已。甚至幻想在夢中重温舊情,派方士四處尋覓。他對愛情的堅貞、執着可謂到了極點。試想,作為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他不僅有三宮六院,而且普天下的美女都可以隨時召令進宮供其玩樂,死了一個寵妃又算了什麼呢?想到此,作品中的唐玄宗對楊妃的生死不渝之情就更顯得難能可貴了。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儘管《長恨歌》中的唐玄宗、楊貴妃經過藝術加工,已與歷史上真人真事差別很大,但是,畢竟是以歷史上的人物及其愛情生活為基礎的,因此,一定會具有帝王、后妃的生活特點,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同士大夫、平民百姓肯定不一樣。他們身居宮廷,擁有數不清的財富,掌握着統治大權,有極其優越的生活、娛樂條件,因此,諸如“春從春遊”、歌歡舞笑、君王不朝乃至列士封爵、風俗為變等情況是完全可能出現的。這種以享樂與特權為中心的生活內容,在我們看來毫不足取,但對於帝王妃子來説則極其自然。非此體現不出這種愛情的特殊性,那麼,也就失去了藝術的真實性。假如説,唐玄宗與楊貴妃穿着樸素、生活節儉、不宴樂,不奢華,忙得連相會的功夫都沒有,那麼,古今讀者,包括我們在內,一定要大罵白居易混帳,恐怕這首詩也不會流傳到今天了,或者流傳下來也不能叫做李、楊的愛情故事,那麼諷刺之説也就不復存在了。 幸好白先生不那麼混賬,懂得生活的真實與藝術之間的關係,才給我們留下了這個藝術珍品。在中國文學史上,帝王是那樣威嚴神祕,他們的風月之情很少成為描寫的對象。在《長恨歌》之前,以唐代安史之為背景的作品,也有涉及李楊生活的,如杜甫的《麗人行》、 《哀江頭》、 《北征》,元稹的《連昌宮詞》等,但不是寫愛情,而是寫政治,對李楊的關係,不是給予同情,而是譴責。 《長恨歌》在當時可以説從題材方面突破了一個禁區,從此以後,中晚唐以後的詩歌和宋以後的傳奇就不斷寫到這個題材了。

    現我們來着重談一談人們認為極有諷諭意義的句子。詩句本不應該孤立地看的,必須與整體結合在一起,這是論詩的一個重要原則。但是,為了進一步説明問題,我們還是提出來分析一下。詩的開頭有句“漢皇重色思傾國”,意思是,唐明皇想找一個頂漂亮的女人。論者多認為此句有嚴肅的批判意味,其實不然。重色,即顏色為人所重;思傾國,即想得到足以傾動全國的最漂亮的女人。王維有《西施詠》詩,開頭兩句是:“豔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既然天下人能重豔色,為什麼唐玄宗就不能重傾國之色呢?對於王詩,人們大概不會説天下人荒淫,不會説這句話有批判意味,而言明皇重色就有批判意味了,這公正嗎?其實,重色、好色一類字眼,一般固然是貶義,但也並非絕對如此,孟子就説過:“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一類的話(孟子梁惠王下),太王,周文王的祖父,文王功業的奠基人,《詩經大雅綿》對他進行了極高的稱頌。孟子在這裏是把他作為榜樣來宣揚的,顯然不含諷刺之意。朱熹在《四書集解》中釋曰:“蓋鐘鼓園圃之樂,與夫好勇好貨好色之心,皆天理所共有,而人情所不能無者。”可見,太王的好色是儒家所首肯的,是符合天理人情的。 白詩表明,玄宗專重楊妃,沒有朝三暮四,這與孟子的觀點是一致的。所以,這裏重色與荒淫並非同義語。 因而,不能據此説作者意在揭露諷刺。

    其次“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一句,也成了主題矛盾説和雙重主題論者當作有諷刺意義的論據。沈德潛就評此句是言“致禍之由” (見《唐詩別裁》)關於此句在刻劃李楊的愛情上的作用,前面已經講過。其實就是把它提出來説,也沒有值得什麼大驚小怪的。這種為了愛情而不早朝的現象古已有之,早就見諸於古代文學作品之中。 《詩經齊風雞鳴》就有描述。現在不妨把這首詩引錄於此:“雞既鳴矣,朝即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這裏模擬一對朝官夫妻的對話,從而表現了二人纏綿相悦的愛情。妻子聽見雞叫,催丈夫去朝會,丈夫卻推説是蒼蠅叫,認為天還未亮。妻子看見天亮了再叫他,他卻把晨曦當作月光。到了快散朝了,他還説要與妻子同睡一會兒。 朱熹給此詩作注日:“言古之賢妃御於君所,至將旦之時,必告君日,雞既鳴矣,會朝之臣既已盈矣,欲令君起而視朝也……古之詩人敍其事而美之。”朱熹説《雞鳴》寫的就是君王不早朝的事,這不和唐玄宗是一樣的嗎?朱子牽強地認為此詩是讚美后妃之德,但是從詩中人的暱暱耳語,裝痴賣乖的情調看,讚美君妃之間的愛情更確切些。 有一點可以肯定,此詩沒有諷刺的含義。 《雞鳴》有後妃相勸一節,長恨歌沒有寫到,我們不能作楊妃勸過明皇上朝的推測,但也不能下楊妃沒有勸誡的斷語,從雞鳴詩看,不願早朝的是君主,后妃是被動的,勸了也未起作用。 因此,君王是否願意早朝,與后妃相勸與否關係不大,從這個方面講,長恨歌與雞鳴中的君王不朝,沒有什麼區別。因此,我們也不應一口咬定“從此君王不早朝”一句是旨在揭露諷。

    由於有楊貴妃在馬嵬坡被縊死一節,金性堯先生就斷言楊貴妃充當了唐玄宗的犧牲品。 到底對不對呢?我們先看原文。白居易寫道:“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峨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這裏用“宛轉”二字道出了楊妃對生活、對玄宗、對愛情的留戀和纏綿悱惻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寫出了唐明皇的心理。他以帝王之尊而不能救愛妃一死,心情的慘痛不難想見。而“血淚相和流”的悲切動人場面,我們能忍心説唐玄宗是把楊妃當作了犧牲品嗎?唐代的詩人鄭畋的解釋倒是合乎情理的。他在《馬嵬坡》詩中寫道:“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雲雨難忘日月新”是言楊妃雖死,但他們之間的愛情和日月長新。“景陽宮井又何人”,説的是南朝陳後主與寵姬張麗華,被隋兵逮住,身受侮辱而遺笑於天下。鄭畋在這裏把李、楊的行為與陳後主、 張麗華的受辱相比較,讚揚了前者而批評了後者。 我認為,從詩的整體看,鄭畋的見解去是正確的。可見楊妃是為了玄宗、 為了愛情做出了最大犧牲,盡了一個女子所能盡的力量,後文中玄宗刻骨銘心的追念,也可以看出他經受了萬分不幸的愛情的折磨。正是這些引起人們和詩人的同情,犧牲品之説是不對的。

    《長恨歌》以楊妃之死為界分為前後兩大部分,這兩部分是得非常緊密的整體,不容許把它分開。只有生前極度相親相愛,才有死後無窮無盡的思念;對死者的追念之切,反過來又襯托出生時相愛之深。詩的前一種部分充滿了歡快的情調,喜悦的色彩,是所謂“揚”,後一部分充滿了死別的悲哀,即所謂“抑”,一揚一抑,才更深刻地打動人心。前一部分是現實主義的相戀,後一部分是浪漫主義的追求。二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創造了一個美麗、神奇、複雜多變的藝術意境,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藝術整體。而構成這個混凝土結構式的藝術整體的鋼骨,則是被作者極力讚揚的貫穿全篇的生死不渝的愛情。遊國恩先生説:“讀者往往愛其風情而忘記了鑑戒。”他本來是説讀者不知道用矛盾主題去看這首詩的,但是,道出的這個事實卻證明了這矛盾説的不正確。殊不知,讀者的“愛”與“忘”的體會不是憑空得來的,而是作品內容在人們頭腦的反映,是詩中所流露出來的情感對讀者的感染,説明詩中的確存在歌頌愛情的主題,讀者也確實抓住了它。

    《長恨歌》歌頌愛情,歌頌純潔無暇,忠貞專一,生死不渝的愛情,這個主題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因為它符合人民羣眾在德道上對兩性關係的要求,把最高的統治者也納入了這個要求之內,而不得違背它。所以一千多年來,為人民所喜歡、傳誦,至今還擁有眾多的讀者。但是,詩中所表現出來的愛情至上的觀點,那種表達感情的方式,那種沉湎於燕樂之中而忘記了工作的習氣,那種因愛情受挫就失去了生活勇氣的處世態度,都不是社會主義時代的青年男女所應有的,我們對此必須有清醒的認識。

 

周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