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恩施高中 韓偉
人們評價陶潛總離不開褒揚其“節操”,認為他對官場的腐敗與黑暗有着清醒的認識,他“不為五斗米折腰”,毅然辭官,甘願過着貧困的生活的行為,表現出了崇高的品質,過人的“節操”。
因為講授高一語文新教材,筆者重新研讀了陶潛的《歸去來兮辭(並序)》,發現談陶潛不一定非要談“節操”不可,也許談談人的天性會更好些。
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本身就具有兩種不同的屬性,一種是自然性,一種是社會性。作為自然的人,我們常常希望自己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的約束和牽制。可是,我們畢竟是社會的人,生活在特定時代的具體社會環境中,社會賦予的種種責任和義務,需要我們去擔承。我們無法超越環境,超越現實,這樣,往往是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互相牽制,互相影響,無法讓自己的天性得到充分的發揮。
陶潛的辭官,就是要將“社會的人”這一角色拋開,擺脱一種屬性的羈絆,保全另一種屬性--去做他自己的“自然的人”。
陶潛為什麼要做官?在《歸去來兮辭序》中,他坦率地承認:“餘家貧,耕織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餘為長吏,脱然有懷,求之迷途。……家叔以餘貧苦,遂見用於小邑。……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可見,陶潛的做官,只是因為他家裏很窮,得靠當官的俸祿來養家餬口,並非因為他想借此“兼濟天下”或升官發財。由此可見,自然之子陶潛沒能擺脱社會約束,他的做官實際上是無奈之舉,是他“社會角色”的要求決定的。但是,“質性自然”的陶潛,發現做官並不適宜於自己,這一社會角色使他不自由,“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惆悵而獨悲”,所以他要辭官。
那麼,他的辭官是不是因為看透了官場的腐敗和黑暗呢?雖然《宋書陶潛傳》説他擔任彭澤縣令僅八十餘日,就因“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而辭官,但這是後人寫的,未必不是飾美之辭。即使這樣,也不能證明是因為他發現了官場腐敗和黑暗。他的辭官,只是因為他覺得縣令這一職業太不自由,還得為“五斗米”向他一向看不上的“鄉里小人折腰”,與自己的傲岸的天性全然不符。為重新去做回自由的“自然之人”,他決定辭官--擺脱讓自己不自由的“社會的人”。因而,詩中除了第一段感歎自己不該為官、第三段決定與士大夫“息交與絕遊”外,其餘內容都是抒寫作回了真實的自己的快樂的:“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這是歸家途中的乘舟之樂;“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這是回家後的飲酒之樂;“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是獨步小院的園中之樂;“悦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這是居家生活之樂;“登東皋而舒嘯,臨清流而賦詩”,這是山野之樂。陶潛完全沉浸於其中,物我兩忘。所以歐陽修説:陶潛的《歸去來兮辭》“詞義夷曠蕭散,雖託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證明了他的辭官的確不是因為看透了官場的腐敗和黑暗,而是“質性自然”的結果。
其實,在陶潛的其他作品中,他表達的也是這樣一種努力掙脱羈絆、追求自由生活的思想。比如《歸園田居》,他將自己的做官經歷比喻成“誤落塵網中”,“久在樊籠裏”,辭官歸家的原因比喻成“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而著名的《桃花源記》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展現的是沒有俗世煩惱、自由輕鬆的理想樂土。可見,作者強調的是做官的不自由,辭官歸園田才回復了他自然的天性,他的辭官與官場本質的好壞關係不大。
據此,筆者認為,陶潛放棄的不是某個官職,而是一種讓他不自由的“社會角色”,他要做回了一個自然的、完整的自己,讓自己曠達的天性得以保全。在《歸去來兮辭》結尾一段中,他更是直接表達了這個觀點。他説:因為“吾生之行休”,加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他決定和以前的那個影響他限制他的“社會角色”決裂,“委心任去留”,“樂夫天命”。
為什麼不少人會認為陶潛的辭官表現了高尚的節操呢?以筆者管見,是由於人們過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陶潛辭的是官職上,忘記了他辭的也是社會責任。其實,陶潛的自由、瀟灑完全建立在個人快樂的基礎之上,是超越現實的,甚至是不顧家人生活的行為,他的身上明顯缺乏積極進取的精神,缺乏社會責任感,從社會價值上看較為消極,不值得提倡和宣傳。今天的我們應該換個角度去品讀陶潛,即從人性的角度來考慮其價值和意義。因為陶潛的選擇恰好代表了人們對精神自由的終極追求:個性的張揚和人性的解放。自然的人在社會中常常扮演着不同角色,但不是每一個角色都讓人稱心如意。由於時代的要求,社會的責任,家庭的義務,個人的名利等等的約束,人們無法擺脱,無法超越,而不得不從事一些本來不願意從事的職業(包括官職),説一些不想説的話(包括應酬),於是如陶潛所説的“心為形役”,成了自己、他人和外物的奴隸,不再是自己了。但是,人們的內心又時時刻刻渴望着能擺脱俗世的煩惱,能自由輕鬆地生活。所以,敢於放棄社會責任(不止是官職),做回他自己(不止是“歸園田”),按照自己內心真實想法去生活的陶潛,才成為了許多人推崇的偶像。
因此,筆者認為對陶潛應該辨證地分析。他的離開了官場,並非因為他具有崇高的品質,過人的節操,或是對黑暗官場厭惡和鄙棄。只是因為那個職業(社會角色)不適合他的天性,禁錮了他的自由。據此筆者建議,在講授陶潛的作品時,不應該像舊時不得志的士大夫似的,極力推崇其人品以抬高或安慰自己,應該從人生的終極追求上,從人性的本源上去理解陶潛的選擇,去品味他的詩作,讀回一個真實的陶潛。
【注:該文發表於《考試報高二語文3~4期》】 作者郵箱: dsen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