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一中 鄧金平
《邊城》的結尾説: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於是有一個學生問我:“沈從文為什麼不寫一個續集呢?”這個學生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對小説的結尾不滿意了,為什麼不讓儺送回來?兩個人在一起拉渡船,唱山歌,那該是多麼美滿幸福的一對呀!一想也是,而且沈從文完成這篇小説是在1933年秋至1934年春之間,前後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而且距其解放後封筆還有十五年之久,在這麼長的時間再寫一個續集,對沈從文實在是太容易了,何必留下一個不是結局的結局來故弄玄虛,吊讀者的胃口呢。不過,這樣的大團圓結局,對沈從文來説,真的就如我們所想的這般可以輕鬆地寫出來嗎?
我猜想沈從文一定是曾有過要寫出一部《邊城》續集的渴望的,可是在就剛剛寫完《邊城》的這一年冬天,離鄉十八年之後重返他魂牽夢縈的故鄉--邊城鳳凰時,一路所見的情形,卻讓他痛心不已。他在《長河題記》裏説:“去鄉已經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而作為他的第二篇長篇小説《長河》,表現的就是偏遠湘西的淳樸人情在現代物質文明的入侵下迅速崩潰的令人痛惜的情形。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因愛情失意而“賭氣下行”桃源的儺送,又如何敵得過這似脱韁之馬的時代浪潮的衝擊呢?
儺送二老會怎樣抉擇我們是不得而知了,但二老的形象就是沈從文自己的隱喻這一點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麼我們通過分析沈從文的人生道路,應該也是可以猜測到二老後來故事的一些蛛絲馬跡的。
沈從文抱着對新的人生和新的世界的熱烈追求與嚮往,從荒僻、閉塞、落後的湘西趕到大都市北京。然而,他所看到的並不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而是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和官僚們共同統治下的黑暗天地。雖説現實如此地令人失望,可他也沒有賭氣跑回邊城鳳凰發誓與世隔絕,而且還娶了一個富商的三小姐、也是他的學生的美麗活潑的張兆和為妻。據他自己的説,翠翠的原型,就有一個是取自他的這一個新婦,那麼這是不是就證明了儺送二老不僅回到了茶侗,並且是娶了翠翠為妻呢?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沈從文娶的並不是那個山野之中的“半原始的”“就一個光人”的老船伕的孫女,而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擁有萬頃良田的資本家的小姐,而且還是先娶了嬌妻再回到故鄉的,而且他回故鄉也不是為了某一個“翠翠”,而是為了探望病危的母親。沈從文自己尚且不能容忍雖然“優美、健康、自然”但卻荒僻、閉塞、落後的湘西,又怎能苛求同樣闖過江湖、見過世面的儺送仍然相信“命裏或只許撐個渡船”,必須娶僅有一條渡船的如小獸般沒有開化的翠翠呢?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了,即使回來,也不過因為終於舍不下那座好碾坊。而翠翠也因此而徒增無盡的痛苦,説不定又會走上她堅強母親殉情的老路。(但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恨)沈從文的夢中的白塔已經無情地坍塌,美好的續集當然也就難以為繼了,所以還不如讓小説永遠殘缺,讓翠翠永遠地站在山頂,懷着永遠的甜蜜的期盼,化為一尊供後人悵望低徊的“望夫石”!
補記:
據説因為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運動的打擊,使憂鬱過度的沈從文一度陷入病態的迷狂狀態,他不斷念叨着“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就是現在聽來,也讓我們不忍淚下,此湘西已非彼湘西,這個時候回到湘西去,迎接他的除了那條不諳世事的大黃狗外,還會剩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