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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哉善哉隨筆

欄目: 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2.93W

説起來,我的這副好嗓子一定遺傳自我媽。

善哉善哉隨筆

記得那時每次給她捶背,她就拿我的拳頭當節拍器使,在“咚咚”的節奏聲裏,哼《唱支山歌給黨聽》。她樂感挺不錯,音準也到位,只是聲音裏有某種缺乏歷練的疲軟和不自信。她唱歌的時候,我的拳頭在她背上落下去,覺得她胸腔裏塞了個高頻震動的馬達,震得我小手一酥一酥。“你媽唱歌不錯吧?想當年,我天矇矇亮就站在山上唱,多少人來聽。”

我相信她過去的確有副清亮的嗓音,不知父親當年愛上她的理由裏有沒有這一份。但我想她因為這副好嗓子而被賦予的無窮魅力,一定讓她在貌美如花的年輕時代,收穫過許多温柔的異性目光。

後來她沒再唱,這份可能發光的天賦葬送給了廚房的煙熏火燎。我一直很想聽她好好唱一次,可我不問,她也不提。有一天她跟我説:“如果你想走音樂這條路,我不反對。”雖然最終選了一條所謂的正路,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記得她曾經對我説的這句話。

她已年愈六十,走過人生大半。二〇一五年八月,毅然結束了與家父三十八年的婚姻生活。如今的她,和姐姐一起住在離家幾百公里以外的出租房內,每天守着一台劣質電視機,看漫長無聊的肥皂劇,偶爾下廚做幾道菜,把抽煙機開得轟轟響。

由此,我近來常常想,這就是她的一生了嗎?

那天,她新家的電視機頂盒出現故障,搜不到節目,晚上,我把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放電影給她看,我説:“屏幕小了點,將就一下吧,修電視的明天早上來。”她説:“你忙的話不用陪我,我坐這兒打打毛線,一個晚上也過去了。”“沒事,我存了好多電影,你想看哪個?”“你放什麼我看什麼。”我説:“你還是挑一個吧。”她挑了《山河故人》。

她不知道賈樟柯,也不懂什麼電影敍事,但影片裏三個主角一上場,幾句台詞,幾個動作,她就大體猜中結局。在我認識她的二十幾年裏,從來沒有哪一次這麼崇拜過她。那一瞬間,我才真正意識到她六十多歲了。

《山河故人》整整兩小時,這大概是我和她這麼多年單獨相處過的最長時間

影片結尾處,女主角在漫天雪花裏起舞,她説:“這個好。”我説:“你那時候也跳過?”她説:“舞倒沒跳過,但我也曾經上台演過戲的。”我説:“你演的什麼?”她哈哈一笑,“忘了,不過是很厲害的角色啊!”看她繼續笑,我也跟着笑。過了一會兒,我們都沒説話,這時我突然問她:“你還記不記得2001年你送我的那隻娃娃?”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個,她顯然也很意外。“什麼娃娃呀?虧你還記得。”

那年,全家一起逛商廈,在一個玩具櫃枱旁,我駐足很久,盯着玻璃下邊的娃娃出神。它們在燈光映照下,瑩瑩地閃着。父親把我拉開,説:“要那些破玩意兒做什麼?”語氣裏全是我習以為常的怨怒與責難。我們離櫃枱越來越遠,但我仍頻頻回頭,想最後看幾眼。這時我突然看到她手裏拿着娃娃,踩着高跟鞋,一路“噔噔”地朝我們跑過來。商場里人很多,她奮力撥開人羣,一路跑,一路喊:“等一下,等一下。”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明亮。

我覺得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認識她的,同時相信,她與父親之間長達多年的對抗也始於此。我有時想,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在我父親心裏,她曾經的面容不再美麗?迷人的歌聲不再動聽?我神經質一般地渴望在生活的`罅隙處尋求婚姻裏諸多恩怨的真相。

但其實這世上所有的恩怨都大同小異。

父親走南闖北半輩子,所見人世風雨之多,她永不可及。我一度以為,他對她早已寡淡無情了。那次她被查出患有腫瘤,需要切除。手術有風險,醫生讓父親做好準備。那段時間,他們正處於一場白熱化冷戰中,像兩個孩子一樣煞有介事地彼此敵對。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他都一聲不吭,但在大門即將關閉的剎那,他喊了她一聲幾十年都沒提過的小名。

手術很成功,她仍舊是他活着的健康的妻子。可那句小名,也並沒能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挽救什麼,橫亙在他們感情之間那座巨大的孤島,巋然不動。

父親一直痛恨着她最熱衷的事。每逢初一或重要節日,她都要和鎮上的老太太們出去燒香、拜菩薩。她説菩薩慈悲為懷,保佑家人,在這上面花了很多錢。家鄉有個據説算命很準的神婆,對我們家中每一位成員的命運,都有着超乎她想象的瞭如指掌。她對神婆的預言信奉之至。對此,父親不理解,斥為愚昧,並多次封鎖她在這件事上的經濟開銷,甚至曾激烈阻止過她去寺廟上香。那一次,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裏,説了一通氣話,其中一句語帶哽咽,恨自己賺不到錢。父親在門外氣得跳腳。

我高考前夕,她不遠萬里去了趟普陀山。聽人説那裏的菩薩是全國最靈通的,她興奮得不得了,跟着一幫老太太坐了很久的車,爬了很高的山,把廟裏菩薩拜了個遍,該買的買了,該供的供了,回來,包裏拋光護身符一大摞。那段時間,她看上去比誰都開心,像下了一個必贏的賭。可我最終的高考成績並不理想。父親説:“靈啊,靈怎麼沒考上?”她説:“不怪菩薩。”

沒有人知道那些失信於她的神靈們是否在她心裏頃刻間崩塌,但她説那句話的時候,我彷彿看見她臉上有一種除卻失落以外的更深的絕望。那一刻,我覺得她才是我們全家最難過的人,但也不知怎麼安慰她。大家都很沉默。

自此以後,我原本以為她不再信奉神靈,但適逢初一,她仍舊和那些老太太一起,揹着一袋子香,嘻嘻哈哈地擠公交。我從未告訴過她,每次見她邁開步子,神采奕奕地出門,為追逐這個時代鮮有人相信的善良、奇蹟和赤子之心,對此,我有多替她驕傲。

雖然,她好像至今仍不清楚電視要怎麼從直播切到點播,也不知道法國總統是誰,但她會把我的衣服放在米缸裏為我收魂。她説人一旦生氣、受驚,魂會從身體裏飛出去,把貼身衣物蓋在米上,魂就會回來。

她總是做着這樣的事情。她將我所有的榮譽證書收起來,把獎狀貼牆上,也會在我看書的時候,進來放一隻削好的蘋果,見我狀態不對,就偷偷將我的衣服塞進米缸。那些獎狀,不過是些沒用的廢紙,她削一隻蘋果,還不如為我解一道方程組,米缸裏的衣服,也收不了什麼魂。她不懂得那些獎狀的含金量,也不懂得怎麼解一道方程組。

她看起來是個一無是處的母親。

但在我所有失意與不安的時刻裏,最先想起的居然是她諸多的“一無是處”,那些獎狀,蘋果和放在米缸裏的衣服。

上大學以後,我不能常常見到她了。這些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舊疾新病一起來。最近一次看她,是去她的新家過年。除夕夜前一天,她洗完澡突然昏厥,倒在衞生間,身體死沉,我和姐姐合力才將她抬起。一路上,她口中發出低沉顫抖的呻,頭歪向一邊,臉上沒擦乾的水不住地往下滴。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這個樣子。她疲軟的神態和因疼痛發出的呻讓我頓覺這一刻離她如此遙遠。醒來以後,她説的第一句話是:“別告訴他,他一定會藉機勸我跟他回去。”

為了讓自己的身體不至於垮得太快,她其實近幾年一直堅持下地幹活,戴着草帽,扛着鋤頭,早出晚歸。我問她:“你真那麼喜歡種菜?”她説:“鍛鍊身體不蠻好?反正你也不在,天天對着他,受不了。”

那時他們還沒分開,有次她跟我説∶“你爸懷疑我在外面有人,他現在不讓我出門了。”她説這些話的時候,“咯咯”地笑個不停,“你説好玩不好玩?他還講我站在陽台上朝外面看,是在看那個人,想象力倒蠻好。”

儘管如此,她的身體仍無甚好轉。關於那次昏厥,她事後説是因為出現了個人疾病史上罕見的心絞痛,全家人都不讓她幹活,她傲人的廚藝也因此退步。

我和那個曾經認識的母親越來越遠了。

今年三月,我報考上海某高校碩士研究生,進入複試。面試前的早上,起來推開房門,發現她在客廳裏點了香和蠟燭,擺了貢品,所有的房間都瀰漫着一股焦味。她雙膝跪地,雙手合十,緩緩地把頭低下去,口中唸唸有詞。我沒有打擾她,退回房裏,把門輕輕關上。

面試結果不盡如人意,幾天後,我灰溜溜地打包好行李,出了家門。在二十多小時的長途火車上,我朝窗外看去,在一處農田裏看見一個彎腰勞作的農婦。那一刻我想到了她,想到那個早上她跪在地上的樣子。

這時列車進入一條漆黑漫長的隧道,風不停地往人的領口鑽,車廂裏一陣陰冷,耳朵也由於氣壓變化而感到極為不適。藉着黑暗,我終於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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