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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雜文隨筆

欄目: 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3.1W

我再次見到老何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老何雜文隨筆

當然,原本我們也談不上認識,更談不上熟悉。因為認識是兩個人相互之間的事情,我能認識他,他未必認識我,哪裏算是認識呢?同樣,我對他算是有一些瞭解,而他可能連我是誰都不清楚,自然也算不上熟悉。

我關於他的信息來源主要是第三方和自己最初的記憶,比如村裏的傳言,比如他的一些實實在在的印記。儘管這些信息的來源多半是發生在我小的時候,而他的實實在在的印記有的已經斑駁,有的已經風化而逐漸模糊。

這些印記包括他曾經吹過悠揚的竹笛,拉過如泣如訴的胡琴,只是這些聲音已然久遠,我連自己究竟有沒有聽過都難以確認,不過的確久久地曾經在村裏響起過,在村裏的口耳相傳中鮮活過;他還能用極短的時間在牆上寫出瀟灑的大字,畫出逼真的畫像。這些大字曾經頻繁地出現在村子裏最為顯眼的牆壁上,激盪過許多年輕年老的熱血,匹配過一個羣情勃發的時代;至於他畫的領袖像則更是出現在村裏被稱為“寶書枱”(“寶書”的含義有一定年紀的人應該不陌生)的牆體上,那幾乎是村裏最為神聖的建築,只是打我記事起,我並沒有見過一副出自於他手的清晰畫像。

我記事的時候,他已中年,在外面做起了生意,很少在家,據説是村裏少有的幾個富人之一。

他女人和兩個孩子常年在家,但女人不種地,也不做其他農活,通常會提着一個竹製的小提籃到集鎮上買菜做飯。別人拉着水牛扶着鉄犁和田野搏鬥的時候,那個女人可能正在輕巧地磕着瓜子,不時還會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他的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和我彷彿年紀,他們吃得零食穿的衣服,都是我們不敢奢望的。他們竟然有彩色蠟筆,而且可以肆無忌憚地用它畫畫。只要是他們畫的畫,老師都會表揚,因為他們的美術作業本上五顏六色,可以用彩色蓋住粗黑的鉛筆,只有他們畫的花才是紅色的,在灰白的年代和灰白的鄉村,連老師們對於彩色都是傾慕的。

他們還畫過天安門城樓,一層一層的,兩端尖尖的,他們説那是龍的形狀。我們沒見過龍,但是見過河道里穿梭過得龍舟,確實能夠對的上。

他家蓋起了全村的第一幢二層樓房,樓梯就在我們稱為“堂屋”而他們稱為“客廳”的地方,從家裏就可以直接上二樓。他們只是在極少的情況下才喊我們到他家樓房上玩兒,這個極少的情況是指他們心情極度高興或者他們實在百無聊奈需要我們陪伴和慰藉的時候。

我也因此極其偶爾地看到了老何。當然那時人們還不怎麼喊他老何,叫名字的居多,只是他究竟叫什麼名字我已然記不大清了。他明顯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他梳着整齊的頭髮,背在後面,露出寬闊的腦門,穿着筆挺的中山裝和同樣筆挺的西褲,每個鈕釦都扣得嚴嚴實實,手腕上的手錶不巧遇到了太陽光的`反射發出刺眼的光芒,同樣刺眼的還有他烏黑的皮鞋,整個人始終不怒自威。滿是泥濘的山間小路,他能把皮鞋維護的這樣,直到今天,我都想不出他有着怎樣的天才。

他的妻子我倒是常見,矮、黑、稍胖,喜歡耷拉着臉,較長,且很少有笑容,屬於丟在人堆裏一秒鐘就能被淹沒的那種女人。儘管她有時嘗試着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但就是沒有辦法在我們小孩子心目中留下什麼好印象。即便是完全不更事的我們都覺得,這兩個人的組合有那麼點不對。而在我的記憶當中,我也幾乎很少看到老何和她之間的交流,只是女人在打孩子的時候,老何會阻止,這倒是他們交流的最主要的渠道之一,儘管非常地不友好,也有後遺症,因為爭吵之後女人便會沒玩沒了的哭嚎,半個村子都難以倖免。

村裏的大人包括我父親、外公等等有時會論及他,外公還和他做過生意,讚賞過他做生意的果斷決絕,説他特別有魄力,捨得花血本,他想做的事情一般都能做成。外公説得事情我後來零零碎碎地知道了一些,當外公花了很大精力才説服自己給別人送煙酒以拓展生意渠道的時候,老何已經在煙盒裏送錢了。兩相比較、高下立判,外公立馬就成了敗將,而老何自然生意越來越大。

外公還滲透着這樣一個信息,有本事的人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能做好。

他就是外公言語當中那種有本事的人,而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於有本事的人好奇心也越來越重,經過多渠道的收集,老何在我的腦海中輪廓越發清晰起來了。

十八九歲的老何(那時應該叫小何)初中畢業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那時的他年輕、高大、俊朗,幾年在外讀書的經歷把他身上的泥土氣息洗刷殆盡,他聲音洪亮,步履款款,一不小心會從嘴裏説出據説叫做普通話的彆扭言語。人們卻不敢用慣常的輕薄來譏諷他,反倒覺得在他身上發生的合情合理,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成為村裏大人小孩的關注所在。作為全村唯一的一個初中生,迅速地進入了眾人的視線裏。大隊和學校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他可以在大隊充當一個團委書記的職務,也可以在村辦小學裏當一個民辦老師。

他選擇當了一名民辦老師。

鄉村破舊的教室裏出現了一個年輕的見過世面的老師,成了新生代的先生,受到了全村老少的尊敬。每當夕陽西下,羊腸小路上,他的身前身後圍滿了半人高的孩子們,他會給孩子們講故事,還會帶着孩子們唱歌,在孩子們的簇擁下,他胸前飄揚的白色圍巾輕盈地舞動着,像冬天聖潔的白雪。

他還會好幾樣樂器,一根竹笛是隨身攜帶的,他能忽然從身後抽出來,只是輕輕地往嘴上一碰,立即就會發出清脆的旋律。孩子們只要是會唱的歌曲,他都會吹出來,村裏的戲班子唱戲的時候,他只要聽一遍,就跟一模一樣地吹出來。

按照上級的指示,村裏經常要搞宣傳,因為他的橫空出世,村幹部有了主心骨。只要任務一來,隊長大手一揮,叫小何來!何老師來了,微笑着,有求必應,寫標語的時候他提起刷子在牆上一蹴而就,連不識字的隊長都能覺察到他書法的遒勁有力;畫領袖像,他也是稍作勾勒,和藹可親的領袖便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人們虔誠地稱頌着領袖,也順帶對那個畫功非凡的年輕人久久地讚許。

他會當校長,當鄉長,當市長,當省長,當畫家,當書法家,當作家……村民們因為他而把所能想象得到的好事和美差蒐羅殆盡;甩起辮子的姑娘們也開始吃吃地把自己和他聯繫在一起,終而覺得有些天高地厚,在泛起一陣紅暈之後,姑娘們默默地低頭,悄悄地遠去。

他已心有所屬。他戀上了大隊書記的女兒,一個竟然也讀過初中的農村姑娘,也在學校裏當着民辦老師。有學生據説都見過何老師經常在劉老師跟前吹笛子,還有學生説,辦公室裏只要何老師和劉老師在,其他老師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有事出去。

但學生們不再談論何老師了,也不大喜歡何老師了,因為何老師不知怎麼地像換了人似的,上課的時候草草幾句就結束,也不唱歌了,尤其是他從不離身的笛子有好長時間再也沒有響起過,稍微大一些的學生更是煞有其事地向別人透露,何老師和劉老師兩人走路的時候都離得很遠很遠。

夜晚,村子墜入沉寂,人們墜入夢鄉,後山的竹林會因為山風的驚擾而發出瑟瑟的聲響,冷不丁地,似乎就在竹林中間,傳來了一陣悽慘的聲音,那是胡琴的聲音。那聲音簡直就是一個女人的哭泣,自始至終地哭泣,時而輕聲嗚咽,時而頓足捶胸,時而風雷震盪,時而低徊婉轉,長歌當哭,久久不絕。

那是何老師在拉胡琴。起初聽的時候,村民在讚歎何老師才藝的同時也能聽出何老師遇到了事情,有些同情,也有些惋惜。可他天天如此,再好聽的曲子也會稀釋了人們的辨別能力,聽眾的情緒轉為漠然,漸而厭煩。最後,人們也不管他拉什麼曲子,統稱為《小寡婦上墳》,而在人們的判斷中,他也成了一個病人,病的名字叫做:相思病!

劉老師沒有繼續同何老師交往過,她選擇了一個同村不識字的年輕人,和何老師的貧農出身相比,那個人不但窮到一無所有,而且家裏還有軍屬的背景。劉老師沒有愛上竹笛和帥氣,而是愛上了出身和前途。

何老師並沒有成為村裏最為顯赫的姑爺,而是被學校開除回家了,原因是他的相思病使他目光時常呆滯,記憶喪失明顯,有時候會自顧自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已經不適合再繼續教書了。劉老師成了校長,而她木訥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木訥着,從一根木樁變成了一個石樁。劉校長的所有熱情和冷漠和丈夫沒有絲毫關係,劉校長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犧牲小我,成就大我”,村裏能懂這句話的沒幾個人,她丈夫更不懂。

再後來,鄰村的一個姑娘自願嫁給老何,還説結婚可以沖喜,然後他就和這個姑娘結婚了,這個姑娘就是他現在的女人。

這個女人竟然真的讓老何的精神恢復正常,幾年後,他們還生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

再次談論他,我已成年,老何一家已經全部進城,兩個兒子在城裏安家落户,不過,他的生意也戛然而止,因為他最主要的一個靠山——某一個國企倒閉了,他徹底斷了財路。

十八歲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他曾經呆過的那個學校的講台,人們會偶爾談論他。我的好幾個同事和他一道共過事,我半開玩笑地問過那些同事,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能讓一個青年才俊真的想不開?就在我的身邊,就在不久前還有過這樣令人唏噓的愛情嗎?我的同事笑了,什麼樣的女人?長得還不如他現在的女人!看到我可能要往地上掉的下頦,同事説:“沒什麼奇怪的,那個年代和你們現在不一樣”,可他又迅速改口:“也不完全不同,現在領導家的姑娘也還是很吃香,不過大隊書記肯定不像以往那麼吸引人”。

又停了一會兒,我那同事又改口:“還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的愛情可能是一種榮譽吧!”

那個女人不是校長嗎?現在怎麼樣?

她算個什麼校長!小學三年級水平都不到,哪裏能當校長。運動結束後,她父親的書記當不成了,所有人都要通過考試才能決定是不是還能當老師。她不敢考試,自己回家了,嚇得!

那老何也可以考試啊?

他是小聰明啊!出去一圈跑下來,看不上老師了,哪裏還會考試呢?老師是清水的衙門,不如做生意來錢快,就轉行做生意了。還是急功近利了一些,當老師安穩,他到老了,不見得會比老師好!

我聽説他是個全才,是真的嗎?

我同事笑了,看在什麼年代,在那個年代,山裏的初中生當然是人才。現在你説初中生算人才嗎?

可他是不是有很多特長?比如書法,比如繪畫,比如音樂等等,村裏都把他當神話了。

有些天分吧,但水平真的很一般!

我同事説完,忽然煞有介事地看了我一下,他不如你,一門都不如你!

一陣冷風竄到我的後背,我涼到腳底。

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關於他的談論。直到今年夏天,我回老家,父親指了指一個佝僂着腰身的老人説,那就是老何。我順着父親的手指往前看,就在路邊,一個老得不成樣子的男人正在蹣跚前行,鬚髮皆白,雜亂地包圍着一個瘦小的腦袋。他的身體快和地面平行了,肩上還耷拉着一個蛇皮口袋,正在撿小孩們喝完四處亂扔的礦泉水瓶和燃放過後鞭炮的外殼。

我爸説,他到底還是有些痴呆,現在看來是好不起來了。

那天,村裏有件大事,中午很多人在一塊兒吃飯,隔壁桌上坐着老何,身邊是一羣和他年紀相仿的老人。那些人可能是他當年的崇拜者,總是和他拉話。我坐在隔壁桌上,聽得很清楚,儘管他的聲帶已經沙啞到只能勉強地發出簡單的字符,但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在嘗試着講一個故事。他説,有一條水蛇遇到了一隻癩蛤蟆,水蛇想箍住癩蛤蟆,可是箍不到癩蛤蟆,就是箍不住癩蛤蟆,箍不住……箍不住……

他可能是記不得故事怎樣往下發展了,很着急,聲音在喘,越來越急促,人們提醒着,詢問着,他就是講不下去……

我忽然感覺到他很難過,可能還在輕聲地哭,場面很安靜,人們逐漸興趣索然,逐漸散去。

一個更老的女人走了過,拉起了他,要帶他回家,那是他的女人。

那個女人認識我,和我招呼了一下,還問我以前當過老師有沒有什麼養老金,讓我關心一下。我鼻子有些發酸,覺得這個女人不像記憶當中的那麼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