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經過那間中藥房的時候，從榆樹葉縫間滲下的陽光，正不偏不倚地打在他寵辱皆忘的臉上。陳姓醫師依然像初見時那樣端坐在朱漆木桌後，一手搭在病人的脈搏上，彷彿從未挪動過。
這個清瘦的老人已經年過古稀，卻一頭青絲，精神矍鑠。他的背有些駝，着一身素淨的衣衫，説話的聲音輕得像飄在空中的一縷薄紗，桌上的搪瓷茶杯裏永遠泡着我叫不出名兒的草藥。
像所有中醫師一樣，他非常善於傾聽。當病人喋喋不休地説着自己的病症，或者嘮叨着讓別人聽來稀裏糊塗的家長裏短時，他總是帶着微笑一邊聽着，一邊在紙上寫下一張張方子。他經驗豐富，開出的方子總是能藥到病除，所以不管大病小病，人們總願意到他這裏來看；但似乎沒有人能説出他的名字，人們只知道他姓陳，都親切地叫他陳駝背。
陳駝背成為一名中醫大概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了。他的臉上看不見滄桑，即使皮膚已深深烙上了歲月的痕跡，神情中有的卻只是參透世事、看透生死後的平靜。我無從得知他的過去，自我記事以來，他就一直以無我之態端坐在那張朱漆木桌後了。
我第一次見陳駝背，是因為間歇發作的頭疼之症。當我走進那間路過了無數次的中藥房時，他的慈眉善目一下子讓我心中的憂慮消去了。他把骨節嶙峋的手指輕輕釦在我的腕上，恍惚中我也隱隱地感受到了自己那鮮活跳動着的脈搏。而這時，他已經完全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整個世界似乎都隱去了，留下的只有清晰的脈搏聲和他洞察百症的醫者之心。當他的眼神再次移向我時，他收回手，輕聲問我有些什麼症狀。我一臉焦慮地説了半天，卻只換來他聽完後的.微微一笑。“無恙。”他説，“只需調養一下就好了。”問罷我叫什麼名兒、多少歲，他便在空白的藥方單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大串藥名，又仔細地在每味藥後面標註上劑量。然後，他便對着單子細緻地查看每味藥是否得當，劑量是否合適；確保無誤後，才把藥方遞給藥房抓藥的師傅。
我去的時候看病的人並不多，趁着抓藥的空當，我和陳駝背閒談起來。論及中藥的神奇之處時，他説，現在的人都過分依賴西醫，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東西差不多都丟乾淨了，只有一些老人仍執著於這個老舊的事物。這讓我想起我那總喜歡去山裏採草藥的奶奶，想起她説山上的草都是有靈性的，嗅一嗅還能聞到陽光的氣息。陳駝背笑着問我，怎麼一個小姑娘還來看中醫？我告訴他，我對於中藥的特殊感情全部源於我的奶奶。小時候，在鄉里常常跟着奶奶到山裏採些草藥回來，我忘不了那些草的清香，忘不了端午時節洗身子的草藥水裏融進的泥土與陽光的味道，忘不了咳嗽時捏着鼻子灌下的黑色湯藥。
陳駝背笑着，眼神卻倏地黯淡下去。接着，他歎了一口氣。我以為他是為中醫的日漸式微而倍感淒涼，可他卻還是笑着，只是這笑裏不知摻了幾分悽苦。他説，其實中醫也好，西醫也罷，二者都是為濟世救人而存在的。他又説，時代總是向前發展的，揚棄是必然的過程。聽到這些，我不由得歎服起他的淡然不驚和那顆普度眾生的慈悲之心來。
中藥之本在於調理修心，只有擁有一顆慈悲的心，才能像陳駝背那樣淡然從容。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