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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航船中的文明》欣賞

欄目: 朱自清 / 發佈於: / 人氣:2.75W

【朱自清《航船中的文明》原文】

朱自清《航船中的文明》欣賞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於來杭,又因年來逐逐於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裏,領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説(他們説航船裏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於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兒,——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後——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裏去了呢?這不消説得,都到了輪船裏去了!士大夫雖也擎着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於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歎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裏,正可將船裏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那裏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説“來了”,彷彿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鋭的語音的時候。至於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瞭。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後面;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至於尖鋭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鋭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裏,表示出對於航船裏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説,“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後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併聲明,)而航船裏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着膽子,慢慢的説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隨便的説,“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鈎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説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説的,於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於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商者流,對於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着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

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瞭!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着男人來的。——呀,帶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説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裏隱隱露着一張白臉;帶着五六分城市氣。船家照他們的“規矩”,要將這一對兒生刺刺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着説,“我們是‘一堆生’①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裏説了!於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説:“一堆生的?”有的驚奇的説:“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説:“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面楚歌裏,憑你怎樣伶牙俐齒,也只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衞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首屈一指。嗚呼,可以風矣!

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於是乎書。

1924年5月3日。

①原注:“一塊兒”也。

【朱自清《航船中的文明》欣賞】

朱自清的散文以描寫景緻著稱,這是其散文中最優美的部分。朱自清正以其實踐打破了“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但記敍性較強的散文,也表現了他高超的藝術技巧。

《航船中的文明》是一篇記敍散文。作者在不到兩千字的行文中,辛辣地諷刺了所謂“國粹”和所謂“精神文明”。

文章一開頭,就向讀者交代了,作者“因急於來杭”只好乘“很苦的”“精神文明”之夜航船,航船上除了曾讀過幾年書的“我”以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儘管那些“士大夫雖也搴着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抵擋不住那“物質文明”的引誘,竟“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全跑到“滿身洋油氣”的汽油船上去了。那些高唱“昌明國粹”的人都跑到哪兒了?作者為了證明在這“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國粹將亡”的事實,抓住了航船上所發生的兩件戲劇性的場面,抨擊了在這“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竟會有“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

作者因為乘的是“夜航船”,所以暮色襲人,加上“我”的近視,沒看清那船上“來了”的女人的面貌。這樣,作者就可以省去對那女人的外貌描寫,而筆墨集中在她的“尖鋭的語言”上。那女人帶有“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尖鋭的語音,那“尖鋭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那“尖鋭的語音”也將“竟致勞動區區”的讀者了。那“尖鋭的語音”有力地向“航船裏精神文明”提出抗議,也向那“文明之古國”裏存在的野蠻禮教抗議。

航船上又來了一個“不識相”的女人。“她是帶着男人來的,——呀,帶着男人!”正是“禍不單行”。竟在這“規規矩矩”的航船上,會發生這種不“規矩”的事!這高叫“一堆生”的女人,在“四面楚歌”般的嘲諷聲裏,“只得服從”了。

中國人有幸徘徊在“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航船間,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因為那裏有“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這就“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衞道’之功”了。“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作者以平靜的語調“稱讚”了航船的“精神文明”,實際上是對“衞”舊禮教之“道”者的莫大的諷刺!

《航船中的文明》,不像《荷塘月色》那麼秀美,也不像《背影》那麼沉重,此文寫得活潑,幽默,作者運用“漫畫”式的語言達到了尖鋭的諷刺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