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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朱自清散文欣賞

欄目: 朱自清 / 發佈於: / 人氣:5.92K

“很好”這兩個字真是掛在我們嘴邊兒上的。我們説,“你這個主意很好。”“你這篇文章很好。”“張三這個人很好。”“這東西很好。”人家問,“這件事如此這般的辦,你看怎麼樣?”我們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時順口再加一個,説“很好很好”。或者不説“很好”,卻説“真好”,語氣還是一樣,這麼説,我們不都變成了“好好先生”了麼?我們知道“好好先生”不是無辨別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鄉愿。鄉愿和蠢才儘管多,但是誰也不能相信常説“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鄉愿。平常人口頭禪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這兩個語其實只表示所謂“相當的敬意,起碼的同情”罷了。

很好朱自清散文欣賞

在平常談話裏,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個人處處講真理,事事講真理,不但知識和能力不許可,而且得成天兒和別人鬧彆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簡直是沒法活下去。自然一個人總該有認真的時候,但在不必認真的時候,大可不必認真;讓人家從你嘴邊兒上得着一點點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間或濃或淡的睦誼,似乎也是在世為人的道理。説“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實不是客觀的好評而是主觀的好感。用你給聽話的一點點好感,換取聽話的對你的一點點好感,就是這麼回事而已。

你若是專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當別論;你不是專家或者要人,説好説壞,一般兒無足重輕,説壞只多數人家背地裏議論你嘴壞或脾氣壞而已,那又何苦來?就算你是專家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認真的批評在你門檻兒裏的,世界上沒有萬能的專家或者要人,那麼,你在説門檻兒外的話的時候,還不是和別人一般的無足重輕?還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着眼?我們成天聽着自己的和別人的輕輕兒的快快兒的“很好”或“真好”的聲音,大家肚子裏反正明白這兩個語的分量。若有人希圖別人就將自己的這種話當作確切的評語,或者簡直將別人的這種話當作自己的確切的評語,那才真是鄉愿或蠢才呢。

我説“輕輕兒的”,“快快兒的”,這就是所謂語氣。只要那麼輕輕兒的快快兒的,你説“好得很”,“好極了”,“太好了”,都一樣,反正不痛不癢的,不過“很好”,“真好”説着更輕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個説得重些慢些,或者整個兒説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歡那個主意,那篇文章,那個人,那東西,那辦法,等等,即使你還不敢自信你的話就是確切的評語。有時並不説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後加上些字兒,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張三這個人很好。”“你瞧,這東西真好。”也是喜歡的語氣。“好極了”等語,都可以如法炮製。

可是你雖然“很”喜歡或者“真”喜歡這個那個,這個那個還未必就“很”好,“真”好,甚至於壓根兒就未必“好”。你雖然加重的説了,所給予聽話人的,還只是多一些的敬意和同情,並不能闡發這個那個的客觀的價值。你若是個平常人,這樣表示也儘夠教聽話的滿意了。你若是個專家,要人,或者準專家,準要人,你要教聽話的滿意,還得指點出“好”在那裏,或者怎樣怎樣的“好”。這才是聽話的所希望於你們的客觀的好評,確切的評語呢。

説“不錯”,“不壞”,和“很好”,“真好”一樣;説“很不錯”,“很不壞”或者“真不錯”,“真不壞”,卻就是加字兒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個字,“不錯”,“不壞”都是兩個字;我們説話,有時長些比短些多帶情感,這裏正是個例子。“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錯”,“不壞”等量,“不錯”,“不壞”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説“不好”卻乾脆的是不好,沒有這麼多陰影。像舊小説裏常見到的“説聲‘不好’”和舊戲裏常聽到的“大事不好了”,可為代表。這裏的“不”字還保持着它的獨立的價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錯”,“不壞”的“不”字已經融化在成語裏,沒有多少勁兒。本來呢,既然有膽量在“好”上來個“不”字,也就無需乎再躲躲閃閃的;至多你在中間夾上一個字兒,説“不很好”,“不大好”,但是聽起來還是差不多的。

話説回來,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於壓根兒就不一定“好”,為什麼不沉默呢?不沉默,卻偏要説點兒什麼,不是無聊的敷衍嗎?但是沉默並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種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無意見”,可以是“無所謂”,也可以是“不好”,聽話的卻頂容易將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會覺着你這個人太冷,連嘴邊兒上一點點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給人家。在這種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煉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説點兒什麼才怪!要説,也無非“很好”,“真好”這一套兒。人生於世,遇着不必認真的時候,樂得多愛點兒,少恨點兒,似乎説不上無聊;敷衍得別有用心才是的,隨口説兩句無足重輕的好聽的話,似乎也還説不上。

我屢次説到聽話的。聽話的人的情感的反應,説話的當然是關心的'。誰也不樂意看尷尬的臉是不是?廉價的敬意和同情卻可以遮住人家尷尬的臉,利他的原來也是利己的;一石頭打兩鳥兒,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樂而不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當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兒是當面的難。就説評論好壞,背後就比當面自由些。這不是説背後就可以放冷箭説人家壞話。一個人自己有身份,旁邊有聽話的,自愛的人那能幹這個!這只是説在人家背後,顧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許有用不着的時候。雖然這時候聽話的中間也許還有那個人的親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層;你説聲“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約還不至於見着尷尬的臉的。當了面就不成。當本人的面説他這個那個“不好”,固然不成,當許多人的面説他這個那個“不好”,更不成。當許多人的面説他們都“不好”,那簡直是以寡敵眾;只有當許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這點那點“不好”,也許還馬虎得過去。所以平常的評論,當了面大概總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後也説“很好”,“真好”,那一定説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於壓根兒就未必“好”,説一個“好”還不成麼?為什麼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來我們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麼樣?”等問題,也常常只説個“好”就行了。但是隻在答話裏能夠這麼辦,別的句子裏可不成。一個原因是我國語言的慣例。單獨的形容詞或形容語用作句子的述語,往往是比較級的。如説“這朵花紅”,“這花朵素淨”,“這朵花好看”,實在是“這朵花比別的花紅”,“這朵花比別的花素淨”,“這朵花比別的花好看”的意思。説“你這個主意好”,“你這篇文章好”,“張三這個人好”,“這東西好”,也是“比別的好”的意思。另一個原因是“好”這個詞的慣例。句裏單用一個“好”字,有時實在是“不好”。如厲聲指點着説“你好!”或者搖頭笑着説,“張三好,現在竟不理我了。”“他們這幫人好,竟不理這個碴兒了。”因為這些,要表示那一點點敬意和同情的時候,就不得不重話輕説,借用到“很好”或“真好”兩個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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