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到餘秀華的詩歌時，是她正在呼嚕詩壇任板主，這個論壇的首版水寫蒼茫向我推薦了她的幾首詩歌，並對我説：“你看看這個人的詩歌，我敢説，她是紅袖網站裏詩歌寫得最好的女作者”。於是，我帶着幾分好奇看完她的幾首詩歌，同時，也讓我記住了一個很普通的名字：餘秀華。
也許是生活帶給她太多的磨難和負荷，也許是餘秀華骨子裏就有一種不屈服於命運的堅韌，也許是故鄉的泥土滋養了她的詩情和性情，也許是太多的希望和失望交織在一起，才讓她有了用詩歌去傾訴的渴望和創作的一種原始本能。
餘秀華的詩歌是本真的，散發着濃濃的鄉土氣息；餘秀華的詩歌是憂傷的，就像她盈滿淚水的眸子；餘秀華的詩歌又是大膽張揚、狂放不羈的。請看她寫給兒子的一首詩：
《寫給兒子》
1.
兒子，與你相比我越來越矮了
所以你就要看到我看不到了的風景
我不要求你描繪給我聽
但你要把足跡留在某一個最曦
聽見風，理解風
聽到雨，憐憫雨由此悲憫這個世界和一個殘疾的母親
2.
兒子，我喜歡你在星期天把鞋子刷乾淨
我們穿最廉價的鞋，如果走的是自己的路
怎樣的鞋都會讓人歡喜
以後的路還長呢，兒子
我裝在你童年口袋裏的鳥鳴，雨水，和泥巴房子
你要永遠帶着
且常常掏出，月下細看
3.
你有自己的房間了
有窗向南，有陽光進來
兒子，無論如何你應該學會寫詩
我希望你的祕密塞滿每一個角落，只被你一個人分享
兒子，從今天開始寫日記吧
用海一樣顏色的日記本，用天空色的筆墨
4.
兒子，我想你的時候會開出花朵
操場上的晴朗盛的下你青春的笑臉
同樣的，我們要信任夜晚
信任泥濘和泥濘裏的道路
不要説一定要走到哪裏
一定要説愛會跟隨行走，不會丟
這首詩最大的特點內斂且有張力，能讓意向張開了翅膀，並把一位母親的'濃濃深情真情揉碎在每一個詩句中，讓人讀後，不禁暗自動容和神傷。詩歌，貴在一個“真”字，無論多麼唯美的詩歌，用盡了華麗辭藻堆砌而成，也不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衣”而已。
餘秀華是一個愛得乾脆恨得徹底的人，她用詩句為自己構建了一座象牙塔，在這座象牙塔裏，她是一個女王。她所渴求的愛情不許蒙上一層塵土，是至高至上的。愛情，親情、友情，是她詩歌的三大主題。請看，她寫給至愛林子的一首詩：
《以死為盟-------與林子絕書》
1．
半夜的電話如一團陰險的鬼火，你暴跳如雷
林子，明天早上我不願醒來
只有在夢裏我不會悲哀
2．
林子，你應該用刀剃出我的殘疾
或者，在相對的絕望裏把我丟進長河
如果沒有愛你，我一直原諒着我的殘疾
3．
告訴我，你沒有給我一個家的勇氣
問蒼天，誰在安排這樣的命局？
如果不愛，何必你要來
4．
我哭，我邪惡，我不願你在另一處幸福
林子，我的動盪只能結束在我死去
如果你會哭泣，一定不是為我的屍體
5.
我一無所有，只有忠貞，至死不渝
這也是可笑的，我知道，我願意
林子，長夜我害怕，醒來更可怕
6．
這是一個殘疾人的愛情
我只盼望在你還愛我的時間裏
死去
這首詩歌樸實，以情動人，在一份“死也要愛”的漩渦裏幾度沉浮，幾度掙扎，又欲罷不能。不敢妄加評論她詩歌的高度、思想性和藝術性，一個只讀完初二就輟學的她能在十六年裏創作出兩千首詩歌，且在這些詩歌中不乏一些上乘之作，不能不説是她詩歌創作上的一個奇蹟。
我不想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上“腦癱”、“農婦”這兩個前綴，首先，餘秀華就是餘秀華，她寫詩歌是寄託自己的喜怒哀樂，寄託自己一份對生活的嚮往和夢想。她在詩歌面前是透明的、是乾淨的、是簡單的，是真實的。詩歌裏有她的哀痛，有她的喜樂，有她的不甘，有她的倔強。請看她的詩歌：
《殘疾人餘秀華 》
1.
説出身體的殘缺如牙齒説牙痛一樣多餘
我在互聯網上流浪：寫詩，聊天，調戲不同的男人
不到關鍵時刻就拒絕想起自己
誰不合時宜地流露真情
我的盾牌就會高高舉起
這樣的日子其實陽光燦爛
我的存在似乎真的不壞
2.
呆在農村，模仿一隻蝸牛接近秋天
光陰在身體裏靜無波瀾
幻想殺人放火的事情就眼睛放光
或在風高月黑時跟一個男人私奔
户口簿掉進黃河
我們找不到身份，仰天大笑
3.
不知道能不能活出負負得正
我計算着哪一個正常人活得不如我
他背影裏的整數能不能抵過我手一抖的餘數
農閒的時候適合死亡
有人的一生經不起一次檢點
我左手壓住右手，不讓它抖
4.
有些悲傷，走着走着就丟了
有些愛情忘着忘着更像愛情了
我把我的固執歸罪於殘疾
我在人羣中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他們把我的妄想歸罪於殘疾
愛情還像愛情嗎
5.
沒有理想地活了這麼多年
沒有理想的明天還有多少個
日子在小康的虛擬路徑
看慣了罪惡
趁沒有罪惡的時候乾爽地活着
不説：阿門，或：阿彌陀佛
6.
生病的時候規規矩矩地病着
死亡的時候規規矩矩地去死
秋天盛大
何處不能安身？
秋天盛大
管它何處不能安身
7.
餘秀華是一個影子的名字
餘秀華是一個名字的影子
三個字無厘頭的組合
讓一些罪惡有家可歸
讓委屈，誤會，憎恨，一些不良分子
有家可歸
這首詩歌有跳躍，有激情，有嘗試，有突破，詩句耐品。幾分深沉中透着大氣和對生活的不甘對生命的隱忍。讀她的詩歌，讓你不忍用手去觸碰，因為，唯恐自己的一個不小心碰疼了餘秀華的每一個詩句。是的，餘秀華身體是有殘疾的。所以，她比常人更渴望一份完美和健康的機體，還有體面和一份生命的尊嚴。於是，她才在詩句裏發出這樣的感慨和美好的願望。
詩言志。還有人説，詩歌是人的心靈折射，不僅能抒發情懷，還能賦予人以信心和隱形的力量。只有接地氣兒的詩句，才如朝露般清新和有感染力。她的詩歌貼近生活，貼近讀者的心靈。請看她的另一首詩歌:
《一棵瘦桂的眼睛裏》
日子依舊泛一層叮噹作響的金黃，從山坡款款而來
秋風就這樣升起來了，輕輕一搖
桂樹醒了
醒在木門邊，醒在流水聲裏，醒在雲影裏
而後，醒在自己的香裏
月光裏偷偷量了自己的腰身------
等待的日子還是太長
一聲歎息，香味濃了，誰在十里外回頭
一棵桂樹的眼睛裏，“香”是最初色彩
它把許多事物撿起來
包括愛情走後，那麼多的倒影
這首詩歌意在其中，又意在象外。她的詩歌語言組合奇異、巧妙，靈動，跳躍感極強。如桃花盛開在風中，婀娜多姿；如蝴蝶飛進花叢，美麗又輕盈。她的詩句，有時，如溪水靜靜流淌；有時，似洪水一瀉千里。亦悽婉，亦悲涼，亦感人至深。詩歌，是無聲的畫，而畫又是無聲的詩，大概説的就是餘秀華詩歌給我的視覺衝擊力和一種感染力。請看，讓她一夜走紅的詩歌：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老詩人艾青説：“為表現而有技巧，不是為技巧而表現。再高明的木匠，不為造房子而雕琢，是空的。”這首詩歌給我的感覺並不十分看好。因為，在餘秀華兩千首詩歌中，這首，無論從思想和藝術的角度上來品評都不是上乘的。聽説這首詩歌在微信圈的點擊率竟然過五萬，我想，也許是這首詩歌的標題黨所致，再加上人們的從眾心裏和獵奇心裏所致吧？如果把這首詩歌的名字換成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想你”、“穿過大半個中國去見你”“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愛你”，我想，不一定會引起如此大的轟動。
無論怎樣看，餘秀華紅了火了，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只是不知道這個結果對她而言是喜還是憂，是好還是壞？我更喜歡簡單的餘秀華、本真的餘秀華、不加修飾的餘秀華，有時候，還在她的詩歌散文裏撒點潑的餘秀華。
孤獨，是人類的天敵，同時，也是餘秀華詩歌創作的源泉和動力。生活，給了餘秀華太多的艱辛和苦澀，可這也許是她的一種得天獨厚。朱光潛説:“詩是最凝練的情感，詩是最凝練的文字。”也許，餘秀華的詩歌目前還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和高度。無論網絡上對餘秀華的詩歌怎樣眾説紛紜，褒貶不一，但，我認為，有爭議的作品才是具有生命力的作品。先不説餘秀華的詩歌是怎樣的唯美怎樣的好，單説對於一個生活在農村和困境中的她而言（她每月享受殘疾人低保僅六十元），這種筆耕不輟，堅持寫詩十六年的精神就值得眾多的文友們去尊重、去鼓勵、去善意的品評，而不是“捧殺”，更不是哄抬過她一陣時日就棄之鬨堂而散。
如果説她的詩歌還可以打動讀者心靈，她的詩歌中還有靈光一閃，這，就是她詩歌的本真和凝聚力所在。我想説，別人是七分勤奮加三分天才，而餘秀華卻是七分天才加三分勤奮。惟願媒體和網絡對她多一些包容和理解，少一些指責和刁難。因為，她對生活有望有夢，才選擇了詩歌和文字這種形式去直抒胸臆。惟願餘秀華在掌聲中別迷失了自己，保持住自己淳樸的本性，寫出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好詩歌，來回饋如我這樣的一大批熱心讀者。
如果，把詩歌比喻為是餘秀華的枴杖，真誠的祝願餘秀華在“搖搖晃晃的人間”拄着這支枴杖，在詩歌的創作路上，讓自己行走得更穩健，更大步流星，走向更遠更高更遼闊！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