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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摸鐵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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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人一出生就會與鐵打交道,剪斷臍帶,脱離母體,最初的疼痛深埋在新生的軀體深處,伴隨人走過漫長或短暫的一生。鐵器時代在歷史中一晃而過,但鐵器始終在人的生活中閃現。鄉村裏,那些被熟悉和撫摸的鐵製工具,依然有數千年前的身影。如同鐵的品性一樣,堅硬、堅守、堅持,從出生起,跨越時間,固守着原初的形態。

撫摸鐵經典散文

針線盒裏的剪子是鐵的,刃口鋒利,握把光滑,刀刃一張一合剪出庸常生活的日夜,向晚的老牆下,結束一天勞作,辛勤的母親又在揮剪為小兒女裁剪新年的衣裳。灶房裏的鐵鍋此時正張開碩大身軀,接收稻草燃燒的火焰,煲熟一家人的晚餐。它一面被火灸得焦黑,一面幸運地透着油光,跟它緊密配合的鏟子,時常發出碰撞的歡欣。焦黑那面厚積的鍋灰,要藉助於鋤頭的刃口撕咬還原面貌。鋤頭是繁忙的,它活躍的身影佈滿田間地頭和房前屋後,快速收縮的軀體縮寫了農人的一生,初生的刃口毛糙張狂,壯年的鋤面暗光閃現爪牙畢露,遲暮之時身影單薄頭角圓滑,然後,悄然消失。鐮刀在一年四季裏的活動就比較有規律了,屬於它的季節一來,農人一定想法磨尖它們的牙齒,以便利索地啃噬水稻或小麥的莖。產生的磨擦,不知不覺裏消解掉它的鋭氣和本質,有一天它會發現,它要對付的不再是水稻或小麥,而是野草,那是它成為廢鐵的前奏。這是事物的必然,沒有一件東西能在歲月裏持久。從匠人的工具上同樣可以看到這不變的結論,木匠手中的斧鋸鑿子和刨刀片,石匠握着的鐵釺和重錘,泥水匠的瓦刀。對了,還有一杆來路不明的紅纓槍,紅纓早就消失,槍鋒被時光咬掉鋭角,原先衝鋒的姿態,後來變成掘土的工具,它從腰部一截兩段,有鐵的那端被祖母用在田間挖洞,放幾粒黃豆或絲瓜、青菜的種子。房子裏的幾粒鐵釘倒是日夜在牆上張着獨眼,巡視周圍同一家族成員的命運,門圈、秤砣、釘耙,或者笨拙粗陋的鐵架子和看着纖弱的細鐵絲。

人制造工具然後依賴工具,原始人的石器凝聚了人的智慧,隨後的青銅器突出了人精湛的技藝,再到提煉出鐵來,我們看到了科技的進步。但愈到後來,事物以原始形態呈現眼前的,便愈少了。合金,大型裝備,新型材料,離鐵的本貌就更加遙遠了。在鐵匠鋪,才可以完整地看到鐵作為金屬原初的變化過程。鄉村裏一家鐵匠鋪,簡陋的室裏,鐵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在融融爐火和蒸騰熱氣間,一塊鐵熔成水,在模具裏鑄成型,再不斷地被錘擊鍛打淬鍊,一把刀或叉脱胎了。烏黑與火紅相映,汗水和蒸氣交融,千錘百煉之後的鐵擺脱掉許多莫名雜質,更加精純。鐵匠鋪門口擺着一些成型的鋤刃、犁刀、刀等產品,但人們並不信任工匠的技術,買鐵器總是到鄰近的供銷社裏,鐵匠鋪往往只能攬到修補或改造的生意,如把舊鋤頭熔掉打幾根勾釘。年長的鐵匠眼裏佈滿寂寞,火箝夾起一塊燒紅的鐵,點燃嘴裏叨着的紙煙。在高温和鐵錘下,鐵匠手裏的鐵是温順的,偶爾有調皮的鐵屑突然跳出,灼了皮膚,燒了衣服。

鐵器也似乎一直都是温順的,在熟悉它們的人手裏,聽話、温和,順從人意地完成各項工作,凌厲的本性卻被人為地忽略。被鐮刀割裂的傷口,刨刀劃過的血跡,或是被鋤刃磕破的腳皮,剪刀尖端留下的洞,提醒人們鐵器的猙獰。最近的記憶是,一個村莊跟另一個村莊因事發生爭鬥,鋤頭、利斧、釘耙夥同磚塊、竹扁擔,奔襲肉體,綻放鮮紅的血。更為遙遠的事已漸漸淡出人的視野,只存在歷史的故紙堆裏,刀槍劍戟,斧銊箭矢,以堅硬和税利破開一具具鮮活的肉體。鐵驀一現世,最早去的地方,定然是戰場,閃着寒光,充斥着凌厲和霸道,以勢不可擋的方式,對把它們製造出來的人類予嘲笑的嘯聲。但鼓角號呼硝煙瀰漫的日子總會過去,鐵收斂起野性和張狂,融入尋常百姓的生活裏,如野馬馴服,肆虐的洪水改道。

我記得鐵釘紮腳的痛楚,菜刀切手的鮮血,還有至今留在我左腳後的一塊薄鐵皮剮過的疤痕。人一生中總要有一些有關於鐵或鐵器的疼痛記憶。但人依然對它們信賴有加,完成雙手或其它工具所無法完成的任務。鐵器的初衷並非傷人,傷人的是握持的人。在那無數個晃晃悠悠而過的鄉村日子裏,鐵器閃現身影,或修長,或纖巧,或粗獷,或拙樸,給人幫了不少忙。一些已經脱離原始形態的鐵製品開始擠入鄉野,手扶拖拉機取代犁鏵和耕牛,“突突”地駛在田野裏,自行車滾着輪子揚起村路上的塵土,它們的速度把村莊遲緩的腳步也催急了。腳踩的脱穀機被電動的取代,輾米廠裏引來了大型的機械,並很快就湮滅在時間的流逝裏。不斷提升的速度越來越快,村莊感覺到自己的衰老,隱隱發出粗重的喘息和疲憊的腳步。

而如影隨形的暗紅鐵鏽,是鐵和鐵器終生的敵人。鐵鏽一刻不停地誘惑、侵蝕,偏執而殘忍。磨損不是鐵器壽命短暫的主因,鏽蝕才是最大的隱患。為了抵抗,為了保持鋭利的本質,鐵器必須不停運動。人也懼怕鐵鏽,有意無意地,經常使用、擦拭或打磨、上油,維持表面光滑,刃口鋒利,軀體清潔。可這麼多的鐵器啊,總有遺忘和兼顧不到的,被鐵鏽趁虛而入。一把在農忙時閃過光亮弧線的鐮刀,休息季節縮在牆角,這並不是很好的安排,因為再次被提起,全身已遍佈斑斑鏽跡,滿臉病態。我的一位堂叔公似乎也是如此,勞作時精力十足,把手裏的事全忙完了,病也來了,頭疼、腰痛、腳軟,渾身都不對勁。休息也是鐵器的大敵。那杆變成兩截的紅纓槍,在泥土的摩挲下,鏽跡剝落,刃口反閃出亮嶄嶄的光,重現生機和活力。一塊鐵、一件鐵器總要找到適合的位置,才不會在碌碌無為中孤寂而逝。

起初,鄉村裏鏽蝕的鐵器,總能及時被人發現,重煥光彩。不知不覺間,鏽蝕的鐵器竟越來越多了,不再單單在久久未動的壁上釘上,或久未撥動的門上鐵圈,生鏽彷彿是一種傳染病,在村莊鐵的家族裏悄悄流行開來。刀已漸鈍,齒耙也缺牙少齒了,錘子卧在佈滿蛛網的角落,抖不動身上的紅鏽,連最繁忙的鋤頭,也開始在牆角低聲歎息了。直到此時,農人才突然醒悟過來,熟悉的田野已經陌生了,不再似從前那般開闊和鮮綠了,慣常所見的稻株和麥苗,漸漸沒有自己的領地,一部分蓋起房子,一部分劃給了承包商,大批量地種上藥水催熟的果蔬。年輕人是無暇看到這些人,他們的心思早就飄向那陌生的城裏,祖輩父輩眼裏寶貝一樣的鐵器,在他們看來,粗劣、低賤,毫無美感,鏽了就鏽了吧,丟了就丟了吧,那城裏,有更多由鐵派生出來的家庭成員,更加光芒奪目,線條流暢。

但有些鐵器隨主人離開家鄉,踏上異鄉的土地,比如瓦刀、比如刨刀,被主人帶上流浪的路途。它們告別熟悉的夥伴,打算結識新的朋友,可是,主人錯了,它們也錯了,異鄉拒絕它們長久居留。它們也許會懷念家鄉的夥伴,也許會在異鄉的路上迷失。

當村莊裏開始瀰漫起濃重的鐵鏽腥味,一塊早年間被拋進荒草地裏的鐵塊兀自發出嘲弄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