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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5.58K

我是一個他者,利慾薰心的他者。文章本不該由我來寫,但本該寫文章的人此刻正坐在客廳冰冷的木地板上,她蜷曲的雙腿前立着電烤爐,烤爐橙紅色的光映在厚厚的家居褲上,褲子細碎的花紋就一直紅着臉。她手中的書還差三十三頁就到底了,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那麼鍾情於書頁,看她現在正舉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將方形杯口送至嘴邊,輕輕抿了一口杯中微黃的水,一顆發脹的胖大海沉入杯底,活脱脱一個笨拙的褐色肉球。舉杯、喝水、放下杯子,進行這一系列動作的同時她的目光仍停留在文字間。我不懂文學,甚至我記錄的這段文字對我來説只是一串無意義的符號。然而利慾薰心是我的本質,她好像允諾會送我一個車站邊蒸格里的熱包子,不,不是包子,好像是喧囂廣場上菩提樹的一片葉子,又好像是一本書的護封條,寫文的具體報酬我真忘了,但利慾薰心促使我像砌磚工人一樣,將一個又一個漢字建成一篇名為“歲末”的文章。這題目可不是我的主意,她對我説人類是一種非常依賴追憶的生物,習慣站在岸邊望着沉入追憶中的自己,而我這一次要替她守在岸邊。

歲末散文

我第一次接到這樣的任務,茫然地站在岸邊,看着簇擁在追憶中的無數個她,不知該從哪一個説起。她終於將手中的書翻到底,瞳孔裏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水還在盪漾,翻過四百八十七頁,結尾的幾句話讓她體會到一種深切的不捨之情,那種不捨叫人尤為憂傷,就像看着漣漪一圈圈緩慢消散。她靠近我,指着無數個她中的一個。

這個她坐在一隻藤椅上,冬日的陽光像小貓一樣從樹葉間的縫隙溜進她懷裏,正值下午茶時間,她攤開的書頁上印着一首詩,詩的題目跌入她雙眼——“憤怒把一個男人搗碎成許多男孩”,她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玩味着詩的題目,她似乎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忽地分解成一地小小的男孩,想象中的情景讓她覺得好笑。她隨即讀完這首中文譯本為二十行的短詩,轉瞬有些傷感,這首詩所用的隱喻十分獨特,“窮人的憤怒/擁有一把烈火去對抗兩個火山口”,詩歌的結構有點類似於《詩經》中的一詠三歎,詩歌分為四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在重申窮人的憤怒,靠兩個差距懸殊的意象作為對比,形象地推出窮人憤怒那以卵擊石的無力感。

我覺得自己總結的還算到位,但她打斷了我:太籠統,要精細些。她依然指着那個她,提醒我看得細緻些。我深深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要不是利慾薰心,我才不要被這破文章折騰,沒辦法只能折回。

我看見無數個她中的一個:頭髮鬆散地挽起,着一件樣式略顯誇張的褐色大衣(衣服上兩個碩大的口袋叫人驚訝),她慵懶地坐在一把黑色藤椅上,這是一把迎合當下時尚的藤椅,由黑色塑料條交錯編織而成,椅子扶手呈弧形,像兩隻小心翼翼的手臂,想要環抱她,又不敢,便一直保持與她腰身的距離。陽光經枝葉打磨,變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形,落在她頭髮上,她褐色大衣上,她修長的手指上以及乳白色的茶杯上。還有一個不太標準的圓斑正坐在一句話的中間,這句話是一首詩的題目,她已經把這個題目饒有興致地讀上了好幾遍。“憤怒把一個男人搗碎成許多男孩”,每讀一遍她就在心中問自己該如何理解。拗不過好奇心的勸説,她選擇閲讀詩的內容,一首簡短的詩,中文譯本為二十行,四個部分,每個部分五句話,各個部分之間結構、含意都類似,這讓她想起《詩經》中的一詠三歎,她翻到前兩頁,閲讀了詩人的簡介,詩的作者叫巴列霍,祕魯詩人,生於1892年,卒於1938年。她隨即聯想到安第斯山脈、巴塔哥尼亞高原和整個拉美,想到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波拉尼奧。她想也許巴列霍讀過我們中國的《詩經》,誰知道呢,也許中國對於他來説,跟祕魯對於我來説一樣,都是一本未打開的、擺在高處的書。也許巴列霍和她面對未知國度時,也被搗碎成小孩,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看着架上的書本充滿遐想又無能為力。

岸邊的她轉過頭,遞給我一個嚴厲的眼神。利慾薰心教會我怎樣去分清人類萬千種不同的眼色,我知道如果再不繞回詩歌本身,她又得打斷我了。

憤怒把一個男人搗碎成很多男孩/把一個男孩搗碎成同樣多的鳥兒/把鳥兒搗碎成一個個小蛋/窮人的憤怒/擁有一瓶油去對抗兩瓶醋

這是第一段的內容,我們先看看意象的變更,從男孩到鳥兒到小蛋,逐漸呈現退化趨勢,越變越弱小,而這退化過程除了在第一階段由男人到男孩時有數量上的增加外,後兩個階段則沒有數量上的變化,那有人會想第一階段數量上的增加是否為一種強化,從而與意象上的弱化矛盾。她認為第一階段數量上的增加仍是一種弱化,因為就在閲讀詩的時候,她想到很多年前的一個場景(此刻我的目光又跟隨她的手指,在追憶之海中看見另一個她),她那時候只有十五歲,恰逢初中畢業,去到一個貧困的鄉村。在去那裏之前,一位年長的親戚為她描述了村小孩子的窮苦生活,“就像這樣十二月的天氣,那些孩子光着腳在地上跑,一雙腳凍得發紫,手也因為凍瘡潰爛而流膿”,“家長也窮,哪裏顧得上孩子”,“他們哪裏有你這樣多的書,他們沒書可讀”。親人的話通過這首詩又在她腦海裏得到還原。那一年她拿着四處湊到的一點錢、兩袋書去到親人口中的村小。一個小男孩站在她面前時,她還笑着拉拉他那雙受盡寒冷的手,然而當一羣小孩圍在她身邊時,她才接收到他們的無助,那是很多個、是一羣。當許多小孩圍着她,用髒髒的臉對着她,用一雙無辜的眼對着她時,她感到無望。因此,窮人的憤怒將一個男人搗碎成許多男孩時,正好印證了詩歌結尾處“窮人的憤怒/擁有一把烈火去對抗兩個火山口”的無望。詩歌第一段,男人到男孩數量上的增加反襯出窮人憤怒的弱小和無助。

靠着椅背,她再次閲讀巴列霍的簡介,這一次她注意到短短百字中的四個字——“一生貧困”。

二、

對我的第一個描述,她不置可否。看來我的工作並沒讓她滿意。她轉身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而食指指向我。最可怕的一刻到了!她説,歲末了,你總結下自己吧。總結我自己?太可笑了,我都説不清自己的實體,但包子和菩提葉都是幌子,我急切渴望得到那張護封條,她自以為給了我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但為了護封條,我願意接受這個“非人道”的挑戰。

公元2679年,我出生於地中海沿岸,有一半中國血統,所以我的中文還不錯,今年(我不知道今年是什麼概念),我去了伊斯坦布爾旅遊,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岸邊一座古老的建築裏,結識了一位迷人的女孩,她有一雙屬於中東的眼睛,綠色的瞳孔,深邃得如同最近才發現的塔克巴諾33號行星。雖然我出生的時候,第六次世界大戰都已結束,但我還是隻能窺探這位中東女孩的眼睛,她的臉還是很遺憾地蒙着面紗,我當然想越過色彩豔麗的紗裙,直窺她曼妙的身軀。我向她點頭示意,她含羞垂頭的模樣,就這樣嵌入我的.記憶,她打我身邊走過時,飄逸的紗裙拂過我垂在大腿邊的手背,像一陣來自海峽的風。

今年(我還是不懂這個概念),我姨夫的第三個兒子出世了,我舅舅在非洲接了一個修建全自動化水循環系統的工程,我母親還是坐在方桌上開心地玩麻將。

今年,我換了個名字,叫赫魯茲·洛爾斯奇洛,一年的時間這個名字就紅遍了世界各地,尤其在拉丁美洲,他們都稱我為“親愛的小洛”,這得益於我的新書《小蛋的憤怒》(哈哈,誰會知道這書的主題沿襲了巴列霍的詩?),巴列霍早已消失在這個世上,人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拉美現代主義詩歌。現在的祕魯已經沒有任何黨派了,安第斯山脈沿縱向張了一條口,形成了達諾列多哇裂谷,據相關專家報道以這裂谷的張裂速度,終會勝過東非大裂谷越居第一位。

今年,我失戀了。我的中國女友説我漸漸發福的身材叫她感到噁心,她説我的捲髮也叫她不堪忍受,我實在不懂女人,前些年她明明還頻頻誇我的捲髮漂亮,她跟我親熱的時候,總喜歡把手插入我的捲髮。我賣醉了兩個周,後來我的哥們説服了我,他説,那個在伊斯坦布爾的女人更加性感。我想也是,至少看她眼睛時,我忘了自己的女友。

今年,我讀了很少的書,因為沒有時間,我忙着與女友調情,忙着給侄兒換尿片,忙着在拉美各國做《小蛋的憤怒》的講説,忙着跟中國文化公司的同事喝酒,中國人喜歡熱鬧,隨時隨地都樂得聚在一起喝酒划拳,有時我很懷念地中海沿岸父親的房子,懷念那一年四季怡人的氣候,想念那種無人相伴的孤獨,但在酒桌上,我依然保持熱情,一杯又一杯下肚,有時喝得吐了,我就靜靜坐在一邊,流着淚想想巴列霍説的窮人的憤怒。

今年,我為了改善發福的身體,去練了瑜伽,聽説這種運動方式在二十一世紀初還挺火爆的。我去理髮店整理了自己的捲髮,理髮師誇我的髮質好,多年前我的中國女友也這麼説。我自學了一門新語言,一種全世界只有9個人懂的語言,叫克列克茲語,這種語言據説來源於瑪雅文明,在2565年,一個小孩無意中在瑪雅古城蒂卡爾一根殘破的石柱上發現的,自此人們才開始研究。我打算來年用這種語言寫本小説,我就喜歡叫人捉摸不透,人一旦摸透我,惶恐就會把我吞噬。

今年,我陽台的一株名為薩駱雪的植物枯萎而死,這是最近才研發出的新植物品種,説明書上説它會開白色的花,不到兩個月它就歸西了!這足足花了我三十諾卡(新幣種,全世界流通)。

今年有本書比我的《小蛋的憤怒》更火爆,據説比1998年首版的《時間簡史》更受歡迎,人們已經在海上、空中建起了浮城,樓房全都改成了博埃裏二十一世紀初建成的垂直森林,這本書名叫《光的城》,裏面對人類在太空間修建城市做了詳細的規劃,還列舉了數百種能在太空中自然生長的高智能植物,能為人類提供足夠的氧氣和水。

今年世界盃西班牙奪了冠,而籃球我已經很少關注了,自從發了福我老覺得這運動在嘲笑我,起跳時沒了美女的注視,籃球便失去了對我的吸引力,順便説一下,高爾夫那玩意兒已經過時了。

今年……

寫到這裏,她朝我搖了搖頭,叫我停筆。她此刻臉上帶着笑,説不清是讚美的笑還是戲謔的笑。我説,給我書的護封條吧。她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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