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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福相依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2.23W

陽光下,她獨自坐在小區廣場的花圃沿上,捋摸着手中的枴杖,發現我站在她面前時,她順手抽出坐下的一塊紙板放在旁邊笑着説:“坐吧。”我沒客氣,只是把紙板往遠處挪了挪,落座。

禍福相依散文

她是陽光小區來的新户,我第一次發現她時,是在年前的冬季,窗外飄着雪花,他扶着她在小區的環道上挪步。從那天起我便開始關注她了:他扶着她在小區綜合市場買青菜;他扶着她在小區遊樂園裏收穫童趣;他扶着她穿過小橋流水,在竹林邊傾聽小鳥的聲音。是的,他經常陪着她坐在花圃邊沿上飽嘗太陽賜給的温暖。當然,我和她近距離接觸這還是第一次,不熟。

她打開話匣:“今天沒事?”

“今天星期日,沒事。”我憋了半天的話終於蹦了出來:“他今天沒來陪你?”

“你是説俺老伴?”她手指着對面:“在那邊!”

我順着她指的地方望去,他正把捆得厚厚地一疊硬紙板往肩上甩。從背影看去衣着齊整,儀表端莊不像是農村人。我問:“你老伴退休了?”

她笑出聲回答:“農命(民)。”

“哦。”我説:“聽口音你老家是陝北的?”

“山西人。”她回答。

“山西是個……”我話音未落她就唱起了十分熟悉的歌曲:“人説山西好風光……”唱的一點也不走調,一板一眼的,很好聽的。她唱完一曲,問我:“你是本地人?”我搖了搖頭,如實告訴了我的籍貫。

通過聊天,才知道原來他和她都是山西太行山人,自小同住一個村子,同上一所學校,同時被一家煤礦文工團招工。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説:俺兩曾經都是文工團的台柱子,紅人你懂麼?我點了點頭。她接着説:演過“兩把鐮刀”“夫妻識字”,也演過移植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一招一式配合密契,合作愉快,不等報幕員把節目報畢,台下觀眾雷鳴般地掌聲就響了起來。

那時候,他二十四,俺十八歲,只要有夫妻戲份的劇目非俺倆莫屬,俺一塊對詞,一起練唱,接觸機會很多,很多。俺兩青春期的相互念想早已萌動,只是那層窗户紙沒有戳破而已。我暗示他多次:“窗户紙再不戳破,你可別後悔哦!”當初,追我的小夥子的確不少,有礦委會的幹部,有安全組的領導,文工團吹笛子的那個小白臉經常在我面前動手動腳,還有拉二胡的那個愣頭青也眉來眼去暗送就波,他都知道。俺想聽的話就是不説,在俺面前總是話到嘴邊就嚥進去了。我想他底氣不足的地方不外乎就是他的家境不比我好,上有沿牀卧病的奶奶,雙目失明的母親,還有兩個讀書的妹妹。這些我都不在乎,只在乎他這個人。

後悔的是當初俺不該對他亮俺的底,前面的路是黑的,意料不到的事終歸發生了,那個終生難忘的夜晚至今記憶猶新:

當時,團裏為了趕排國慶節目,加班加點地一個節目一個節目細排,細排過關後,聯排;聯排過關,通排;通排沒問題,化粧穿戲衣彩排;彩排順溜,然後才能面對觀眾正式演出。為他一個喝酒的動作不到位,導演發話:晚上其他演員可以休息,讓俺倆繼續加工排練,練不好別休息。

月光透過排練室的紗窗,朦朦朧朧地撒在水泥地面上,好像海豹身上的圖案一樣漂亮。我和他在這兒加工排練樣板戲,一直排練到人深夜靜。

排練結束後,我正要出門,他突然提出他想抱抱我,我望着他那急切的表情,瞬間,一股熱血在俺全身沸騰,心口咚咚咚跳。我來不及思索,毫不憂慮地説:“那你就抱吧!”他抱着我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兒,然後拉滅了開關線,二人就勢躺在了供演員練功的軟墊子上……

月亮鑽進了雲層,室內一片漆黑。正當俺要把身子交給他的時候,突然,窗户被慢慢推開,跳進一個人來,邪乎不邪乎。來人摸黑打開電燈開關,原來是拉胡琴的愣頭青。他説:“胡琴碼子丟這兒了,沒有排練室的鑰匙,就翻窗進來了。”我們的事被他抓了個正着,彼此都很尷尬。俺已無地自容了,後來俺問他,他説當時的感覺和俺一樣恨不得一頭鑽進地縫裏去。這真是應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句古語。天哪,這一抱抱出了麻煩。

在那個年代,文工團年輕人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談情説愛是絕對不允許的,都是偷偷摸摸運作,何況……俺倆趕忙扣好衣服,不約而同“撲通”一聲跪在愣頭青面前,求他為俺兩保密。愣頭青並沒有找什麼胡琴碼子,用鄙視地目光掃了俺倆一眼,打開門,“呯”的一聲把門關上,走了。

我破門而出,追着愣頭青奔跑,他緊緊跟在我後面,呼喚着我的乳名。拐彎處,我跌倒在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怎麼也爬不起來,他跑過來攥住我的雙手拉,還是拉不起來,他摟住俺的腰……

“唰”地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響,震的天搖地動。剎那間狂風呼嘯,大雨滂沱,瓢潑大雨落在地上,一點一個泡。當他把我扶起來的時候,天哪!安全組的三個人撐着雨傘已站在當面,晃動着手電筒,説:“走,去安全組辦公室。”

那年的國慶晚會是俺倆最後一場演出,第二天,文工團宣佈:他被開除了。

我找到安全組,安全組組長説:開除不開除,安全組沒有這個權利,想不通你去找礦委會。我找到礦委會辦公室説明來意。對方笑着説:“哈哈,你認為開除xxx的決定錯了?”我説:“決定沒錯,這件事要是沒有俺,沒有那個環境,他絕對不會做出這麼傻的事!俺是説,他家庭……你們別打斷俺話頭,聽俺把話説完,把俺開除了把他留下好嗎?”對方説:“你以為組織上想開除誰就開除誰?幼稚!組織上給你的處分輕,因為你是女同志,因為你年齡小還有改造的機會,懂了嗎?”

俺賭氣説:“他要是走了,俺也辭職!”

對方斬釘截鐵回答:“想辭職給文工團寫申請!”

“寫就寫!”俺轉身走人。

他不同意俺離開,俺沒徵得他同意把申請一交,拉着他告別了這倒黴的地方。俺倆在河北平原與山西高原交界處下了班車,一頭鑽進大山的懷抱。

太行山,山高林密,枝葉茂盛,空氣清新,百鳥齊鳴。我們繞完太行山路十八彎,穿過一片紅豆杉林,踩着月色,鑽進他家的舊窯洞。家裏人早已睡熟,他點亮油燈,説:“全怪我,把你害苦了,對不起!”俺説:“那事沒有誰對誰錯,沒有誰對不起誰,俺困了!”洗腳後,他把俺安排在兩個妹妹的土炕上,一夜無話。

離開煤礦文工團那一刻俺就下了決心,即是火坑也得跳,俺不顧父母百般阻撓,不顧親朋好友的善言相勸,説實話顧不了那麼多了,俺倆成了親。雖然沒有舉行結婚儀式,事實上俺已成了他的女人,而且是多層身份的女人:孫媳婦,兒媳婦,妻子,嫂子。

從小沒幹過的農活俺和他學着幹,犁地打耙,肩挑背磨,收割莊稼,做豬婆,當羊倌。刷鍋抹灶,洗衣做飯。按時給奶奶接屎接尿,定期為婆婆洗澡剪髮,婦道人家乾的活俺一點也不拉下。

農村人過日子你曉得,鍋碗勺瓢筷,油鹽醬醋柴一樣也少不了,他雖然疼俺,家境就這個樣子,沒辦法。農閒時,俺兩一同上山砍柴,一同進溝燒炭,賺幾個錢給兩個老人治病,供兩個妹妹上學。

把奶奶送上山後,兩個妹子倒也出息,一前一後都考上了大學,總算俺倆的苦沒有白受。俺為他生了一男一女,過日子有了樂趣,更加有了盼頭,睡夢裏我都在唱“人説山西好風光……”

斗轉星移,月圓月缺,日子就是這樣踏着歲月磨出來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算熬出了頭,俺是容易知足的女人。

人生酸甜苦辣,生老病死,曲曲折折,磕磕跘跘,沒有平坦的路讓人一直走下去的,總是吉凶參半,福禍相隨。雖然不是絕對的,大致是這個樣子。是吧。

俺三十一歲那年是他的.本命年,提前俺就給他準備了紅褲頭,紅襪子,開了多年的手扶拖拉機,俺讓他處理了,以防發生意外。俺和他説:咱山裏人過日子不圖大富大貴,只圖個平平安安。那年,他一年無事,大禍臨頭的而是俺,差點要了命……

記得那年臘月二十三,集鎮上演古裝戲《天仙配》,婆婆想去聽,老伴去陝西楊凌學習養殖技術還沒回來。想聽古裝戲這是婆婆多年的念想,雖然我給她買的有收音機,哪有聽完整的一本戲過癮?婆婆上了年歲,眼睛又不好,既然她想去聽戲,不給娘留遺憾,俺想。

天空沒有一片烏雲,下了一冬的雪開始慢慢融化,又是個晴朗的天。俺把山羊趕上坡,把雞鴨放出圈,給兩個孩子安頓好上午飯,背上婆婆去聽戲。

禁錮了近二十年的老戲恢復上演,看戲的人山人海,把個農貿市場堵得水泄不通。俺揹着婆婆繞到舞台跟前,好歹俺還認識幾個劇團的演員,人不親行親,他們讓婆婆坐在舞台側面聽戲,聽得娘眼淚水直淌。

本戲帶折戲演完,天就不早了,我給婆婆買了兩個核桃饃饃,揹她回家。

轉彎處,一輛摩托車從背後穿來,俺來不及躲閃,嗡地一下,腦子一片空白,不省人事了……

聽老伴説,第七天俺才恢復知覺,俺微微睜開雙眼,病房裏圍滿了親人,老伴捋摸着俺的雙手,兩個妹妹掐捏着俺的小腿肚兒,腿彎,腋窩和大腿側面的大動脈,防止腦栓再次形成。不滿十歲的兩孩子立在牀邊哭泣着喊着媽媽!

半月後俺開始恢復語言,俺使勁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望着老伴,從插入肺部的氧氣管與食管的縫隙中擠出兩個字:“娘呢?”他低下頭,説:“走了!”他話一出口,俺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後來聽醫生説當時黃紅色警報燈相繼閃爍,俺的血壓已降至零點,天哪!

再次甦醒時是在搶救室裏的病牀上,護士拔掉插管和氧氣罩,拔掉頭上腳上和胳膊上的的針頭,取下綁在牀邊的勒帶,放開麻木地雙手。俺頭搭在老伴的臂彎裏,他用針管把一滴一滴温開水送進我的口裏。

被醫院下過三次病危通知書的俺又活了過來,醫生説是奇蹟。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住院四十多天真是苦了俺老伴啦:接屎接尿,熬湯餵飯,洗尿布,換屎片,一時都不得清閒。每天晚上他把換下的尿片,弄髒的牀單洗得乾乾淨淨,放到暖氣片上烘乾,俺身下遲早是乾淨的。

週末,兩個妹子來了,老伴才能回家一趟,安頓孩子一週的飯菜。看來病情一天天在好轉,好轉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氣,下肢不能動了。俺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老伴説:“閻王不要俺,莫非你上輩子欠俺的太多了?”他呵呵一笑,點頭默認。

出院那天,鄉親們來接俺,醫生説:她這樣子是坐不成車的,是鄉親們用擔架輪流把俺抬回家的,感動的俺眼淚直流。

妹子給俺買來了輪椅,每逢週末她們都來看俺,送的營養品碼了一炕頭,老伴捨不得吃。俺對他説:“老伴,你面對的是終生癱瘓的病人,往後的日子長啊,你照照鏡子,這些天累得你廋了一圈,還捨不得吃幹甚,累壞了身子,兩孩子怎辦呢!”

二十八個春秋,是他推着,揹着,扶着,摻着,一日一日地度過:夏觀日出,冬看落霞,飽覽春色,嘗足秋韻。寂寞時他推着俺看藍天白雲下羊兒吃草;鬱悶時他摻着俺看清水河畔羣羣魚兒翻騰;苦悶時他扶着俺聽紅豆杉樹上的鳥叫;疼痛是他揹着俺繞着十八彎山路去換藥扎針,看醫生……

現在好了,能一步一挪地走動了;現在好了,孩子成人了,他們在這兒買了複式樓房把俺兩老接來一起住了。老伴説:好,相互是個照應。兒子媳婦説:好,娘來看病就醫就方便多了,都説好,俺還有啥説的。

我插話説:“複式樓,那你上下樓不方便啊!”

她説:剛來時老伴背俺,現在我不讓他背了,他又要照顧俺,又要給孫子做飯,抽時間還得去照看兒子的生意。他多累啊!俺現在基本能抬步了,能儘量不給他們添麻煩就不添麻煩。説出來別笑話,俺上樓是一階一階爬着上,下樓時屁股坐在樓梯板上拄着兩手腕一階一階蹾着下。

一聲咳嗽打斷了她的話音,她老伴走來坐在她的身旁,拉過她的手,把他手裏攥着的三五張小面額紙幣放在她手心,説:”賣了二元六角錢”。

她舔了舔嘴脣説:“你裝上吧!”

明白,這是剛才他扛得那一大捆硬紙板廢品賣的錢,我心裏像搬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

她説:俺的故事説完了,沒有他就沒有俺的今生,假若有來世,俺還做他的女人,還他的債。

她説要去看夕陽,他扶起她,二人雙手合十與我告辭。

他摻扶着她迎着紅紅的落霞,穿過林蔭,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背影融化在夕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