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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光陰在破碎中發出聲響現代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67W

是老邁的筒子樓,若是晚歸,便需深一腳淺一腳地,我就曾在一個沉醉的夜晚,摔倒在地,哎喲了半天的結果是——整個樓道的人都驚醒了,從門縫裏透出的燈光,終於把路照見。

聽見光陰在破碎中發出聲響現代散文

住的大多是外來户,廉價的房租使每年的開春,這裏都顯得像菜市一樣擁擠。我以每月高出他人五元的價格贏得了房東的鑰匙,儘管無數的先行者對我恨得咬牙切齒,但我總算在這一輪的競爭中贏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但巨大的成就感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入住的第一夜我就陷入了長久的無眠。一個多年養成的習慣是,我必須要在枕上的夜讀中入眠,那夜其實也是,但問題是我的夜讀過於晚了些,鄰家的聲響就在這時候破牆入耳,先是吱呀作聲的牀板,後是女人不間斷地呻吟。我捧讀的是川端康成,但此刻的川端卻一下子掉到了地面。書本對地面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但這樣的撞擊並不能把我的寒冷阻隔。我感到了冷,身上覆着的毛毯輕如飛絮,身下的鋼絲牀在一陣陣地顫慄。

之後的每一夜,鄰家的呻吟都會如期響起,持久而深入的呻吟讓人自卑,彷彿是要更多的人把他們的歡樂聽見,又彷彿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向我們表明,他們的歡樂無與倫比。一個顯見的事實是,他們同我一樣都是這個城市的新移民,不同的只是,我在這個城市焦頭爛額筋疲力盡,但他們卻對城市保持住了一種持久的熱情,然而歡樂,他們的歡樂卻也只能來自於這樣一種簡單而原始的運動。這樣的夜夜不歇的運動也一度讓我好奇,鄰家住着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一個什麼樣的男人能夜夜笙歌,製造出這樣撩人心性的呻吟?但奇怪的是我始終沒有聽見男人的聲音,這個只顧埋頭幹事的男人成了一個夜晚的謎。現在想來,這個男人其實比我更早懂得了城市裏的生存哲學——少説話,多做事。

我出門很早而回家又很晚,晚歸的時候,筒子樓裏已經是一片漆黑,更多的住户已經在自己的夢鄉里沉陷。只有鄰家,只有夜夜不歇的鄰家偶爾會製造出一些聲響,洗碗或是修牀。而我也終於在暗夜裏平息了下來,像更多同樣聽見了的鄰家一樣。更多同樣聽見了的鄰家確實保持住了長久的沉默,即便是後來入住的一對小夫妻,也沒有因為這樣的叫喊而抓緊他們的革命生產。白天的筒子樓風平浪靜,像舊年的黑白照,喑啞在陽光之下。偶爾會有鄰人擦肩而過,但目光都是一樣的空洞,無聲無息,恍若鬼影。朗日也會看到陽台上晾着的內衣,凌亂而無擋,但終是無法想象,究竟是那一條包裹了一個女人的叫喊。

後來,夜晚的聲響漸次少了,便是有,分貝也應該接近了環保所要求的數量。而男人的喘息卻極為費勁,如一口深深的枯井,讓人心驚,而喘息的時間也漸次加長,漸次加深,彷彿剛剛爬到了山頂。某晚甚至發生了爭吵,是一個女人尖鋭的罵聲,而男人的喘息尚未平靜。我依然在捧讀川端康成,字裏行間,我看見雪國深深的寒冷。從春到秋,我一直在這樣的寒冷裏艱難穿越,一水之隔的川端彷彿也在叫喊,一個人的夜晚,怎麼能全停留在他的書頁上面?

我終於懷戀起那撩人心性的呻吟,那個住在我隔壁的女人,她不會想到,她淋漓的快樂,曾把一個租住於此的青年夜夜打動。再後來,當呻吟終於漸次消失,我忽然想見見他們,儘管我們素不相識(我和這個筒子樓裏的很多鄰居都素不相識),但我相信,時光已經能夠幫我分辨。

那個男人拎着一桶水走在我的前面,從一樓到二樓,最長的距離也不過五分鐘。我再次聽見了他的喘息,粗重的喘息彷彿要破喉而出,發出令人神傷的聲音。他矮而胖,臀部的贅肉在緊繃的褲子裏左右搖滾。他走走歇歇,最後乾脆停了下來,插着腰,像蝦子一樣弓起了身。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終於看清了那張臉,有一種病態的憔悴和一種萎靡的睏倦。

還有汗,儘管狹長的過道里,颳着呼呼的秋風。我再次感到了時光的寒冷,像那些最初的暗夜,輾轉難寐,心旌搖曳。我踉蹌的步子踩傷了梧葉,它清脆地叫喊剛好被我聽見。這時候我才發現,窗外的梧葉已經急不可待地開始了飄謝,它剛好長到了二樓,因此我相信,筒子樓裏的一切以及那些無法言説的祕密,它都悉數聽見,或者是看見。而忽忽間溜走的時光,竟宛若數年。

【光陰在破碎中發出聲響】

是一個雨後的清晨。從後窗裏望過去,雨後的城市和天空一樣乾淨,和雨水一樣澄明。這座名叫合肥的小城還在酣睡,除了遠去的鐵道,匍匐的火焰,一切,都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夢。鐵道和後窗之間的距離大約只在半華里,我看不見鐵道的樣子,但,我能聽見遠去的火車製造的轟鳴。

橫陳於鐵道與後窗之間的,是一家貨運場。形形色色的車輛從這裏出入,形形色色的民工從這裏出入。時常,更多的聲響就來自於它們。而在這個安靜的清晨,一切都還沒來得及複製成白天裏的樣子,除了一個同樣安靜的抽煙的男人。他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是第一個從夢裏醒過來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抽煙,雙腿很隨意地抻着,顯得心事重重。他的身後是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巨大的藍色的車身彷彿一小片天空,而他則是一朵靜止的烏雲。我從來沒見過他,從來沒有。他有着一張迥然不同於其他民工的瘦削的臉,但臉色蒼白,長髮叢生。那個燠熱的夏天,貨運場裏的民工大多剃着平頭光着膀子,難得見上一個穿戴整齊且長髮叢生的人。我還注意到他神情上明顯的.落寞,類似於失戀的那種。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有理由作這樣的類比,儘管我無法看出他準確的年齡。從他的臉上看,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看不出年齡的青年男子一般説來可以説為兩種。一種是天生的娃娃臉,另一種是人為地遮蔽了真實的面容。他顯然屬於後者,許多人都屬於後者。也許,對年齡的混淆和忽視,可以最大限度地矇蔽自己的內心。)

我默默地注視着這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彼時我的電腦已經打開了,我原來準備記錄一個很有意思的夢,但和虛妄的夢境相比,現實顯然更容易把我打動。我看見他旋轉着一根煙,心無旁騖地接燃了另一根,片刻之後,又如法炮製地接燃了第三根。他抽煙的兇狠和速度讓我吃驚——我也是個煙民,最兇狠的時候,一天也能抽上三十多根。但我早上絕少抽煙,我喜歡空腹寫作,事實上半飢餓狀態也只適合運動和寫作,而不適合做別的事情——有點類似於剛出牢籠的那種。我幾乎沒有見他使用過火柴或打火機,似乎,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一個清晨的安寧。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起過身。我無法揣度他的內心,外表從來就是個矇蔽,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常常令我深感灰心。

他歪頭看了看右側的一排房子。右側的那排房子是一幢上下兩層的低矮建築,下面的一層被分割成了一座座倉庫,上面更為低矮的一層勉強可以住人。從三樓的後窗望過去,那一層逼仄的“盒子”類似於城市裏低矮的鴿子籠。某個黃昏,我曾經看見一個高個子的民工像一隻蝦子,在逼仄的“盒子”裏出出進進,脱衣、沖涼,頭頂呼嘯的電風扇讓我一直在為他擔心。現在,那排“盒子”一樣的建築仍在時光裏沉陷,沒有一絲聲音。

就在他抽到第四根(也許是第五根)煙的時候,和他一樣瘦弱的陽光剛好掙扎出雲層。夏日清晨的陽光像一條條冬眠的蛇,有氣無力地蔓延與甦醒。兩棵意大利楊樹安靜極了,而貨運場開始在陽光下沸騰。

他站了起來,趿拉着的藍色的拖鞋揚起薄霧一樣的輕塵。地上的煙蒂非常繚亂,若是注意看,還能發現地上的它們其實並沒有徹底死亡,一縷虛弱的淡藍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纏繞、追逐與親吻。想到這個句子的時候,我忽然無由地想到他的內心。也或許,是我自己的內心。

這時候,清晨過境的第一列火車再次發出興奮的尖叫,劇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沒叫過的那種,彷彿是去趕赴一場曠古之約,急於把自己的幸福傳達給更多的人。當然,鐵道也會如期發出一陣痙攣似的轟鳴,除了“痙攣”,我想象不出鐵道還能為何轟鳴。強悍的火車與匍匐的鐵道是個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鐵道邊生活過的人,才能真正聽懂鐵道痙攣的叫聲(這樣的痙攣其實類似於我們的夜生活,我一直不願意説破這一點,正如我不願意説破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

之後的每一個清晨,我幾乎都能看到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記憶裏,似乎只有兩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時候,他已然從容地靠在椅子上,兇狠地抽煙,木然地盯着某個地方出神。直到,火車的轟鳴撕破一個清晨的安寧。直到,貨運場開始在陽光下沸騰。

有一個清晨,我意外地發現他正愜意地吐着煙圈,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慢慢地然而卻是準確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煙圈吐得非常老練,讓我恍如穿越了那個螺旋形的隧道,看見了自己年少時的面容。那時候我剛剛學會抽煙,卻對吐煙圈有着不可思議的熱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後面混,還曾經用本來應該購買模擬試卷的錢買過一條“蝴蝶泉”(這是我想學吐煙圈所需付出的代價),但吐煙圈其實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夠的想象力,結果幾乎可想而知。這最初的失敗幾乎影響了我整個的青春期,頹廢,萎靡,瀰漫着一種不可理喻的挫敗感。這種挫敗感事實上一直沒有從我的內心完全撤離,許多時候,我都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絕望,進而對自己的觀察力產生疑問。比如在那個沒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無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麼悠然?他何以就能那麼愜意?彷彿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靈的眷顧,聽到了神靈的諭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從於內心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剛剛從這個清晨開始。但事實,也許,並不是我所想象的樣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貧乏,但生活從來就需要藉助於想象力,沒有想象力的支撐,生活的細部往往會出現危機。這真是件令人沮喪的事。

因為想象力的貧乏,我紙上的生活一度營養不良難以為繼。每個醒來的清晨,我都搜腸刮肚,寄希望能從虛妄的夢境裏得到些許暗示。結果往往一無所獲,夢境一片荒蕪,生活呈現給我們的,還是昨天的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無數個這樣的清晨,我總會跌進一個同樣的陷阱,深邃、黝黑、無有一絲光明。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彷彿只是一個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讓我看見,生活類似於一個人的臉,潛伏的暗流,從來都波瀾不驚。

經年之後的今天,當我終於能夠衝耳不聞火車的尖叫和鐵道的轟鳴,當我業已妥協於最基本的物質生活,我再次對那些遠去的清晨產生持久的疑問。我已經記不清,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從後窗消失的了,除了那雙時常趿拉着的藍色的拖鞋,我也已經回憶不起他的樣子了。彷彿,他從來就沒有真實的存在過;彷彿,他從來就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但,這是真實的後窗。後窗外的貨運場依然一片忙碌與繁榮。貨車進出的喇叭聲,貨物與車廂的撞擊聲,民工們的嬉笑聲……繁榮從來都需要聲響,見證,或者是表明。我還聽見一種破碎了的聲響,彷彿,是流水遠去的聲響,又彷彿,是一雙拖鞋遠去的趿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