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生活在農村，像大部分農村的孩子一樣，隨着父母親侍弄着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簡單而樸實。上學期間，每天放學回來後，還有忙不完的家務，放牛，煮飯，餵養家禽等，算是大人們的好幫手了。記得那時候，我與鄰居小夥伴們最喜歡週末了，因為週末時間充裕，我們可以去比較遠的山坡上放牛，那片山坡是我們童年時代的快樂伊甸園。
山坡的下面是一片農田，春天裏綠油油的秧苗，煥發着無限的生機。而最讓我們喜歡的是穿過這片農田，對面就是廣東國際金融學校，是中國銀行高級職員培訓的基地。這家學校規模很大，建築很宏偉，這對於當時只有八九歲，一羣沒見識也沒去過大城市的我們來説，就像童話故事中的美麗城堡，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我們。學院內有一個人工湖，中間有一座小島，四面環水，只有一條長長彎彎的石板橋作為通道，與外面連通着。小島裏只有一座八角亭宇，亭宇的周圍種滿了桃花，除了一些雜草外，再無其他綠化植物了。這座小島有個美麗的名字，叫“桃花島”。那時候，我還沒有讀過金庸大師的武俠小説《射鵰英雄傳》，但這個桃花島還是引起我無限的嚮往與遐想，像一個美麗的夢，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總想進去，探究裏面的神祕與美妙，然而，學院周圍的一道道冷冰冰的烏鐵欄柵，就這樣無情地把一個小女孩萌芽的美夢，拒之門外，不能親臨其境，我們只能遠遠地觀望。
每年的春天，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每逢週末，我與小夥伴把牛牽到山坡上，讓它們自由吃草。我們則爬上山坡的最高點，這樣就可以俯視對面的桃花島了。遠遠地望去，在波光鱗鱗的湖面上，一團模糊的嫣紅，映入眼簾，飄忽而朦朧的感覺，深深地纏繞着我們。小夥伴“葱頭”靈機一動，説：“不如我們過去看桃花吧？”另一個小夥伴軍説：“去了也沒用，我們根本進不去桃花島呀。”“在欄柵外近距離看看也好。”聽了他的話，我們一下子響應了，趕緊把自己的牛繩拴在樹幹上，怕去的時間長了，牛跑遠了，找不着，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農家的孩子都是早當家，雖然貪玩，可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大家忙好後，七八個孩子如脱韁的馬兒，快速地奔跑着下山，再穿過那片翠綠的稻田，跑到鐵欄柵外面。貪婪地遠遠看着十幾米外的桃花島，一陣清風拂過，桃花在風中搖曳生姿，好看極了。再看看湖中的倒影，一棵棵桃花樹，在湖水中搖搖晃晃，靈動成一道奇妙的風景。正當我們看得入神的時候，值班室的保安發現了我們，快步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大聲問：“你們幾個孩子從哪裏來的，別在這裏搗亂，快點走吧。”當時的農村孩子，都是沒見過世面的，也沒見過什麼大場合的，個性緬腆膽怯。我們幾個膽小怕事的女孩子，更是趕緊躲在男孩子的後面，連頭也不敢抬起來看他，嚇得都不敢説話了。“葱頭”用手搓着衣角，掩飾着他的侷促不安，然後，低下頭，紅着面，像個犯錯的孩子，等待家長責怪一樣，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怯怯地説：“叔叔，我們是來對面山坡放牛的，不是來搗亂，我們只是想看看桃花，待會兒就走了。”
保安見我們嚇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好像也有點於心不忍了，語氣明顯軟了下來，他説：“孩子們，這麼遠也看不清楚，回去好好看牛吧，別跑去糟蹋人家莊稼了，學院有規定，不準外人進來的，我職責所在，沒辦法幫你們啊。”我們聽到他不再大聲説話，心裏也放鬆了很多，像得到赦免一樣，互相用眼神彼此招呼着，準備離開了。我戀戀不捨地望着屹立在清澈湖水中央的桃花島，那股若有若無的花香彷彿隨風撲鼻而來，那搖曳起舞的花枝像在向我招手。我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突然就鼓起勇氣，很羨慕地問保安，説：“叔叔，你天天在這裏上班，可以去桃花島玩不？裏面這麼多桃花，一定很漂亮吧？”小夥伴們被我突然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約而同地瞪了我一眼，用眼神在責怪我多事，還不趕緊離開，還想等着捱罵嗎？我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接觸他們的眼神，也怕自己的舉動，給大家惹來不必要的罵聲，心裏感到後悔極了，可話已説出口，也收不回來了，只能聽天由命。保安隨我的眼神望着桃花島，語氣温婉地説：“是的，叔叔每天下班時間，都會去桃花島玩，看看桃花，聞聞花香，真的是很漂亮，甚至有時在桃花樹下發發呆，那種感覺也是很愜意的。小妹妹，如果可以，叔叔真想帶你們進去玩會兒，可是叔叔只是一個小保安，實在沒有權力帶你們進去。”聽他這麼一説，我們又懷着無限嚮往的眼神，望着桃花島。那裏彷彿有一股無法抗拒的魔力，在誘惑着我們，又像一個飄忽不定的夢，看似近在眼前，卻始終遙不可及。
從小就非常懂事的我，聽保安這麼一説，心裏也不再害怕他了，看着保安貌似為難的樣子，反過來安慰他説：“叔叔，沒事的，我們就這樣多看會兒就滿足了，你放心吧，我保證我們不會搗亂，更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保安一聽，也不再催促我們趕緊離開了，反而與我們閒聊起，問我們住在哪個村，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等等。聊到開心的有趣事兒時，我們都笑起來了。清朗的笑聲，引起了一位正在散步的人，他緩緩地向我們走來。只見他六十多歲的樣子，中等身材，戴着眼鏡，頭髮也有點斑白了，穿着正規的中山裝，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我們一看見他走來，又不敢説話了，一下子全靜下來，噤若寒蟬的樣子。保安上前一步，輕輕地説：“董教授好。”當時的我們，還不知道教授是啥，就帶着警剔的眼神，很好奇地望着他。只見這個教授輕輕地推推眼鏡，問保安説：“小劉，什麼事呀，這麼熱鬧？”保安連忙解釋説：“教授，沒事，這幾個農家孩子在對面山坡上放牛，説看見桃花島上的桃花漂亮，跑過來看看，一會兒他們就走了，對不起，讓教授操心了。”教授望望我們，對保安説：“站在這裏，離桃花這麼遠，能看清楚嗎？你怎麼不讓他們進去，進桃花島看看玩玩呀。”保安一時語塞了，他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時，葱頭膽子又回來了，他對教授説：“剛才叔叔説，學院有規定，不能讓外人進去，我們就在這看看就行了，你就別為難叔叔了。”那個教授一聽，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了，讓我們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愣着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教授摸摸葱頭的頭髮，慈祥地説：“多可愛的孩子呀，爺爺帶你們去看桃花，好不？”我們一聽，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以為我們聽錯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葱頭驚呼一聲：“真的嗎？你是什麼人，你有權力帶我們進去看桃花嗎？”保安趕緊説：“小弟弟，別放肆，他是我們學校返聘回來的金融系教授。”教授擺擺手，制止保安説：“小劉，他們還是孩子，童趣盎然，別去計較這些嘍。”説完，他對我們招招手，説：“來吧，孩子們，今天爺爺就帶你們上桃花島，看桃花去嘍。”我們互相對望着，瞬間就歡呼雀躍起來了，葱頭開心地説：“好呀，爺爺，我們每年春天都在山坡上遠遠地看桃花，做夢都想走進去看呢。”説完，我們快步地沿着烏鐵欄柵，向剛才保安值班室的大門走去。那位教授與保安，與我們隔着一道鐵欄柵，陪我們一起走着。終於走進夢想中的城堡了，我們都掩飾不住狂喜的心情，沉浸在突然而來的幸福喜悦中。保安叔叔叫我們玩得開心點，自己就留在值班室值班了。我們跟隨着教授穿過週末清靜的校園區，穿過完全引不起我們注意的綠化帶，直奔湖邊，我們的目的太明顯了，就是奔桃花島而來的。踏過幾級台階，我們就走上了通上桃花島的彎彎長長的石板橋。橋底是下清澈見底的湖水，偶爾還有幾條金魚，搖着尾巴，很休閒的樣子，在湖裏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其他的一切，我們都無心欣賞了，只想快點到桃花島，到達嚮往已久的快樂城堡裏，把自己融入花的海洋，做一場懵懂無知的美夢。
那位董教授一路上笑吟吟地望着我們，很慈愛的樣子，讓我們一下子感到他很親切，心裏也就沒什麼隔閡了。旁若無人地説着那些屬於我們孩子們之間的趣事軼事，他似乎很認真地聽着，偶爾也俯和一兩句。很快，之前看來長長的石橋板走完了。我們真的站在桃花樹下了，當時的我們還是個孩子，還不懂事，也可以説是不會欣賞花的妖嬈與嫵媚。只知道你追我趕地在桃花叢中亂蹦亂跳。現在，回頭想想，當時我們在山坡上弄得髒兮兮的衣服，與這浪漫唯美的桃花相映，顯然是格格不入的。我們跑累了跳足了笑夠了，就走進八角亭宇，這時才發現，亭子裏還有一張圓圓的木桌，周邊有六張椅子。教授就坐在那，看着我們嬉戲了。他見我們圍上來，就招呼我們坐下。椅子不夠，我們就站着。教授望着我們一個個汗涔涔的樣子，與臉上洋溢着滿意的笑容，他説：“孩子們，開心嗎？”“開心，謝謝爺爺。”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高聲説。教授微笑着，説：“你們喜歡這裏嗎？有誰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喜歡，這裏學校”葱頭搶着回答了。“什麼學校。”教授又問。“廣東國際金融學校。”我補充説。當時我讀二年級了，校門口這幾個字已經認識的。“很好，小妹妹，你知道什麼是國際金融學校嗎？”教授望着我問。我想了想，茫然地搖搖頭，壓低聲音説：“爺爺，我不知道呢。”“嗯，不知道也沒事，你還小，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教授拍了拍葱頭的頭，繼續説：“孩子們，長大了你們就會知道了。喜歡這裏，就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就可以來這裏讀書了，這裏離你們家也近，如果能考進這家學校，父母以及村裏的鄰居們，都會為你們感到驕傲與自豪的，你們之間誰的學習成績是最好的？”小夥伴們的幾雙小手，同時指向了我。
我有點害羞地低着頭，教授示意我走到他身邊去，他拉起我的手，問我：“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了？”我都一一回答了。教授接着説：“好，非常好，爺爺記住你的名字了，這樣好嗎？爺爺想與你做個約定，等你長大了，考進這家學校來了，爺爺在這裏等你，好嗎？”“爺爺，我可以嗎？我長大了真的可以讀這麼漂亮的學校嗎？”我説。“可以，爺爺相信你，一定行的。”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説。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教授伸出了小指頭，要用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方式與我做約定，我也伸出了小指頭。小夥伴們同時嚷嚷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説完，我們都笑了。時間過得真快，很快到中午了，我們必須要結束我們的桃花島之旅，趕回家去，要不然，下田回來的父母可找不着我們了。我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桃花島，臨行時，董教授説我們以後每年春天，都可以來桃花島玩，還特別喊了我的名字，叫我別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教授站在校門口，目送我們穿過綠油油的農田，再慢慢地爬上山坡，我們也一步一回頭，朝他拼命地揮手。桃花島之行，於我們這些農家孩子而言，就像是一個美麗的夢，我們只能把這個夢，珍藏在心底最純淨的角落裏。是夢就總有醒來的時候，夢醒了，我們就得回到現實，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
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開，隨後的兩三年時間，我們依然在春天來臨時，去山坡上放牛，也曾有一次，跑下山坡去，再一次站在烏鐵欄柵外，遠遠地望着桃花島。只是，我們再也沒有看見那位保安叔叔出現了，也不敢去找那位董教授，只是默默地來，又悄悄地離開了。那個美麗的校園，本來就不是屬於我們的，只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也曾留下我們純真的笑聲。現在，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當年一起去桃花島的小夥伴們，也各散東西了，不知道還能有誰？記得起保安叔叔與董教授，還有我們那趟快樂的桃花島之旅。直到今天，廣東國際金融學校依然存在，而且擴建了，規模更大。只是不知道當年的保安叔叔與董教授是否還安好健康？現在再去桃花島已經不再需要翻山越嶺了，學校周邊原來的山嶺位置，早已夷為平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工廠，商場應有盡有。我也曾有幾次機會，路過學校門口，只是，我再也沒有勇氣去看看，那道早已不知道更新過多少次的烏鐵欄柵了。在過去的日子裏，我不是忘了與教授的約定，只是命運從來不是自己主宰的。由於家庭原因，我的求學夢，醒在了人生的轉折處，踏進這座學校的可能，隨之掐斷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失約失信的孩子，永遠地辜負了董教授的信任與鼓勵。也許，這個約定在當時，教授只是隨口説説，但一直是我前進的功力，陪伴着我成長路上的每一步，只是，我再也無顏去面對這個慈祥的老教授了。
時光似水，流走了多少日月？紅塵若夢，飄渺了多少光陰？唯一不變的是春風依舊年年至，桃花依然朵朵開。只是，我童年的夢，永遠丟在美麗的桃花島上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我欠董教授一個明確的交代，揹負了一個美麗的約定……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