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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盆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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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人類心智的比喻

病盆景散文

——愛默生:《自然沉思錄》

我知道你害怕直面盆景,儘管你本有深深的盆景情結。你在盆景問題上,至今還病着,陷入欲罷不能的悖謬,然而今天,你仍得走近盆景。

眼前,這名曰“滴水不露”的黃楊樹樁盆景正在接近你:那些雲片,圓似蓋,一朵朵呈俯視態,葉綠綠而疏密有致,枝丫丫卻扭曲蛇盤。另一柏樹樁“步步青雲”,長長樁幹自盆沿懸垂彎曲而下,似廬山幾近乾涸的瘦瀑布,枝葉溜溜成團,越往下葉團兒越小。

如此的盆景有野趣可言嗎?你很矛盾。這些盆景果真是蒼勁雄渾、灑脱飄逸、瀟灑扶疏、野趣豪放、野味天然和咫尺千里嗎?果真是“無聲的詩,立體的畫”嗎?

如此的盆景難道不已幾成美學的難題和病社會的縮影了嗎?

晚清文學家龔自珍在《病梅館記》裏説:“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你認為盆景即便美,也是崎形美,是病盆景,猶同黛玉的病態美。所有自然物本來都是平等的,都有存在的理由,都不願意崎形,都希望具天然美,何況“自然中的醜本是不可能的”(哈格若夫)。

病盆景無疑成了被強制生長之物。所謂“巧奪天工”的形狀,什麼直乾式、蟠曲式、橫枝式、懸崖式、垂枝式、叢林式和連根式,即便再好聽的名字,都有違天然,這與人病是頗相似的;人病由肌體內部不平衡所致。而人染病之因不外兩種:一類是外部的東西直接侵入了肌體,如風寒暑濕燥火等直接作用於肌體,而造成肌體失衡;另一類則是肌體攝入的能量不均衡,比如偏食導致肌體失衡。

被強制生長的盆景,竟可憐得連養病的條件和權利都幾乎被剝除——疏離了土地山林,周遭盡是人為的病環境,即便還算環境的話。

這些微型筒盆,或圓或方,口徑都僅幾釐米,比煙灰缸鳥食罐大不了多少,狹窄逼仄,誰也伸展不開腿腳,殘存的生命在如此的屈辱中更何以求生?置斗室之中又怎能沐浴自由的雨,自由的風,甚至連小蟲鳴唱都無法聽到,何能與自然和諧相處呢?

這是被徹底異化了的環境了。

人類社會一病,

孕育出的就多是病態的東西……

然而,如此的病盆景卻還是偉大的人類製造的“風光”作品呢。

如此的病盆景——亦真亦偽亦病亦幻的存在,卻仍表現出頂天立地的軒昂氣概,百折不撓的頑強毅力,超脱瀟灑的清高氣節,老而彌堅的堅強意志,但是,仍能給人以自然態的美的聯想嗎?還能形神兼備、神韻天成嗎?

令你無法説清的,是如此的盆景在民間看來卻是整體協調、和諧統一的。——不是樹的高矮肥瘦與盆缽深淺長短的協調,就是疏疏密密、俯俯仰仰、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協調,抑或便是變化中求趣味、聚散中相統一的協調……任意截取一枝,都自成“藝術”風景!

作為人而今天你卻如孫大聖般一變,也變成了盆景。你已喪失了正常的生活條件,生命貯滿了劫難,甚至擔憂自己體內的營養供給系統會在某一天清晨被人徹底切斷……

是杞人憂天嗎?《植物學》説:在植物體內存在着兩條方向相反功能不同的運輸線。樹幹中自下而上的運輸線,將根部吸收的水分和無機物質輸送往葉片,而皮層內部由上往下的運輸線,則將葉片製造出來的養分運至樹根。

你聽過“樹怕剝皮”的説法嗎?製作盆景時,倘若樹皮被全部剝去,那麼根部必被“餓死”無疑,根既死,水分就無法被輸送至枝葉,枝葉也必然枯死。連賈先生在小説《秦腔》裏就寫過:一旦知道誰“背過了白雪又説她的不是,我就會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樹上的一圈兒皮,讓樹慢慢枯死。”

好在人出於功利,知道得讓你半死不活,不,是半死仍活——以刀砍削去你的軀幹的大半。你即使還算在活,亦是活在病殘、痛苦和病態之境,儘管這並非生活,只算苟活!

你有無希冀天上的雲、流動的風、飛翔的鳥能體會你的“痛苦”呢?你每天承受着無法解脱的痛苦,你欲抗爭卻無法抗爭……你是罹病之人!你成了無法逃離、解脱痛苦的病人,成了被囚入但丁《神曲》煉獄的人!

你只有也只能永久地苟活在痛苦裏。

“今人以盆盎間樹石為玩,長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約之,或膚寸而結果實,或咫尺而蓄蟲魚,概稱盆景”(劉鑾:《五石瓢》)。即便如此的“水旱盆景”,單從這些漢字,我們就聽到了高高低低的木石的哭號。

病盆景承受着人類的苦難,

社會的苦難長成了病盆景。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迷茫的希望……”(魯迅:《紀念劉和珍君》)然而,在這人的世界,成了盆景的你,苟活的你,卻何曾能看見什麼希望呢?

在她的身上,更曲折地體現了人的病態審美觀。

自然的根源在人類的心智中。

——愛默生

她之所以出現如此的形態,是因為作為文化動物的人之病,業已投射入植物——盆景,成了人類扭曲心靈的雕像。

你大抵還該記得北京天壇公園裏的那些遼代古柏吧。古柏的形成層已衰老死亡,樹皮盡脱,那些沒有施予任何人工斧斤而天然形成的舍利乾和神枝,真是古柏形態的妙物天成啊!然而,偉大的人為役使柏樹盆景早日成為蒼勁古樸,竟一反天然,為所欲為,施以綁紮,施以刀斧。

製作她是廣為施予仿生學的。為驅使柏樹枝條轉形,就將金屬絲與杆、枝條的夾角硬扭呈45度——牽牛花、鳥蘿、金銀花在籬笆上攀援向上時,就是以45度角纏繞上升的。

也講求“隨人意賦形”。比如,對雀梅身上的某個部位有了想法,即以利刃鑿一條深達木質三分之一的槽,想扭曲多少就多少,爾後裹以麻皮扎以鋼絲,至少捆綁逾三年方拆除。在漫長的三年日月裏,間施以矮長素,遏阻其伸長。

更對她動輒施予以大寫意手術。大刀闊斧,大起大落,刪繁就簡,例行嫁接、蟠扎、修剪、提根,以呈虯曲蒼勁之貌。如此術後的樁材,經由泥盆一兩年“培養”後,方植入古雅逼仄的小盆。

此等製造盆景的種種伎倆,不是既倚托了扭曲的物象,又展露着人類的病態情愫嗎?

明代屠隆在《考餘事》中述製作松樹盆景,就表白是以“馬遠之欹斜詰曲,郭熙之露頂矍拿,劉松年之偃亞層疊,盛之昭之拖拽軒翥”四大畫家的松樹畫作為典範。

人的心術異化入了盆景……

即便情鬱病梅的龔自珍,對活生生的梅同樣是“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嫩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遏制其正常生長的。

“師法造化,中得心源”本是中國藝術的主張,但在製作盆景時,人卻一貫在“傷殘造化”……中國傳統藝術的許多觀點,真是盡致淋漓而且發揚光大入製作她的過程了……

時至今日,聰明的人類業已形成的自成體系的病態審美觀念和刃不見血的操作規程,都付諸於製作盆景的偉大事業了。

凡審美的都在尊重自然嗎?

都求“天人合一”嗎?

……打着審美的'旗號,白天,

人卻製造夜的藝術……

人與植物,乃至與盆景本應如親兄弟般相互尊重,抑或是“佛面互見”。這是惟一正常的關係。

美在關係。

——狄德羅

只是這大千世界裏的關係,因為有了人的存在,而未必都美。

豈不是嗎?人一狂妄就“一覽眾山小”了,就變得心中無自然,目空一切起來,老子天下第一起來……略施斧斤,就將看上的樹木,禁錮在逼仄的花盆裏,像裹女人的三寸金蓮一樣,剝奪其自由生長的權力,承受摧殘……其實,對於人,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只是“雕蟲小技”而已……

美,與愛、良心和尊重,本應水乳交融。

人與盆景的如此關係,不已構成悖謬了嗎?

人愛美,並沒有什麼過錯。以美為目的的行為本來也不應該產生什麼醜。

然而,事實卻非如此。真是應驗“美是難得”這句古希臘諺語了吧。

何況若無人制造盆景,或讓植物自然生長,就不會有盆景之美,不會產生由一棵樹或一片石表現的無限的精神世界;人追尋美,愛美卻製造病美,甚至弄出這“醜”,“好心辦壞事”而傷害樹,換言之,欲美而這美,竟是病美,竟是大錯,竟原來是醜啊!

據傳龔自珍面對買回的三百盆病梅盆景,痛苦着甚至還可能是哭泣了三天後,便誓言“療之,縱之,順之”,爾後遂一解開捆縛病梅的棕繩,砸碎了全部花盆,而移栽全都病梅於南山了……

然而,如此的作派正常嗎?儘管如此“改正”是符合現代生態觀的。

從樹上爬下來直立行走後,這“人”,就在天天驕傲於“智慧”的同時,也日日迷誤於“智慧”了。“聰明反被聰明誤”。人掌控的技術愈多,就愈迷幻入技術主義的陰雲,愈陷落在自已製造的病灶;表面看人是披着五彩朝暾昂首闊步地進步,而在本質上,卻在一步步滑入落日的餘光。

——病盆景的“生長”過程,與人的異化或“人的病化”,原來竟是同步的啊!

病盆景作為極端複雜的文化現象,突然教我想起物理學上的一個概念——慣性。

慣性是一種自然屬性,是誰也無法抗拒的自然屬性,要命的是這種自然屬性還會衍化成人的“思想慣性”。

對“病的藝術”——盆景的追求,不已表現出驚人的思想慣性嗎?

——左右慣性的其實還是、也只能是文化或者文化心理。

誰能算出文化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

我還想起摩羅在《文化對人類本能的制約》一文中,所述不同民族的男人對妻子私奔的不同反應。

愛斯基摩人多半會將誘惑妻子的男人殺死,以此捍衞丈夫的尊嚴。這種仇殺如果一時無法得手,遲至十年之後還會拉滿弓弦。切依因納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則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意思是我怎麼會那麼在乎一個女人的去留呢?他們不會有激烈的反應,只是要求誘惑者提供一些財富作為賠償就夠了……他們是一個節慾的民族,並不在女人身上表現男性的尊嚴,所以不會為女人爆發深刻的仇恨和憤怒。

這個例證,我以為已足以説明病文化對人的左右了。

啊,盆景——被人異化的“藝術”,被強大的“人權”左右的“藝術”,被病文化扭曲的“藝術”……

今天,自然的衰敗與人的異化正在同步加快。

盆景依然被一天天製造。

或許,人與盆景的問題,乃至人與自然的關係,惟有在人類消亡之後,才可能趨於和諧吧。

阿門,這地球村,難道不早就是一個碩大的病盆景了嗎?

——你救得了盆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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