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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印象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2.47W

踩在一個小板凳上,才夠到那張畫。摸摸左下角穿着杏黃衣服的古人,想提一提他圓盤裏銅色的精緻小酒壺。一位齊耳短髮的女學生,月白的小褂,青藍的裙子在雲影裏隱約可見,身上飄逸着一種森森細細的月光美,她站在我踮起腳尖也夠不到的右上部。畫面充滿了團狀滾滾的雲,一派雲的蒼茫,雲的留白。

畫印象散文

薄暗的堂屋牆壁上,楊柳青的年畫佔了半壁,胖娃娃們扛着大玉米,雪白的大棉桃,墜彎的穀穗;老壽星捧着仙桃,他光光的禿頂像盤龍杖上結出的另一個壽桃;半壁是《紅燈記》《沙家浜》裏的劇照,裏面的人物劍眉星目,凜凜然不可親近;還有領袖像,一波波散發出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似的光環。

也不知祖父何時貼上了這張與眾不同的畫,並告訴我這是天上的畫,叫《吳剛捧出桂花酒》,我想,祖父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喜歡這幅獻酒圖吧。

祖父的酒壺是錫制的,陳舊的青磚灰。自從看到那一次它灌醉了祖父,祖父趴在八仙桌上嚎啕着: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怎麼就讓我承認是特務夾雜着驢鳴般的怪叫,有一種奇異的慘傷。

每當看着祖父喝酒時,就情不自禁地想伸出小手拿下畫上的酒壺來,跟錫酒壺換個個。這種生命的飲料會令祖父喝到酒酣耳熱,握拳在胸,做出端槍的架勢,邊起步走,邊高聲唱着: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滴殘酒藏在翹起的白鬍子裏,飄着八月桂花的香,便莫名地歡喜着祖父喝到了那壺天上的酒,做着快快樂樂的活神仙。

畫兒像月亮開在壁上的一扇夜藍的窗,月宮裏的敍事通向了人間。

天上的吳剛站在低處,凡間的姑娘飄然在高高的雲端,別開一番畫趣。那位令我伸出探手之情的女子不是傳説裏的嫦娥,一身民國的打扮,小春也把這幅畫看在眼睛裏,並用眼神揭走掛在她的牆上了,她老是跟我爭論不休,那個女的就是嫦娥,就因為那個男的叫吳剛。

我們一起玩梭牆,柔軟的身體是一種玩具,一翻身雙腳搭在屋牆上,沿牆而下,彎成半月的小橋,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一個倒立的世界呈現出來。青磚的牆基,沒了稜角,磚頭縫裏撲簌着風化的粉塵。灰白的牆皮墳起裂紋待落未落,掉落灰皮的牆像老屋的老年斑,有的灰皮上印着褐色的斑痕,那是和小春玩泥巴糊上去的。院子裏的一切正在用另一種目光俯視着我們,暮色漸漸把一切渲染成夜晚的顏色,夜來香花吹開小喇叭,在綴滿星星的天宇下,夜像攆雞上宿的婆婆趕着晚歸的人們。

院子裏鋪一領涼蓆,抬頭就可以看到吳剛在月宮裏一下一下砍桂樹的身影了,一瀉到地的光河流淌在熟悉的大地上,月亮從不遠人,一側耳的温柔裏似乎就可以聽見玉兔搗藥的杵聲。

我問祖母:什麼是磨眼裏的食?我給小春糖吃,她娘説是磨眼裏的食。

祖母説:小春娘也不怕説話砸了腳面子,她指你媽給別人説媒呢。你媽也不容易,幹了一天的活,這個託那個請的推辭不掉,抽空就去給他們傳話跑腿的。你知道嗎?人常説合一樁媒勝造十座廟,媒人也是月下老人呢。

我想,母親是月老在人間的代言人吧。村裏的姑姑們常來家裏串門,替個鞋樣子,請教鞋墊上的花樣都是因由,其實,她們鞋墊上的花已活脱脱跟鮮的一樣了,臨走欲言又止,羞羞怯怯地説着請多操心,天長日久,她們便印在母親的花名冊裏了。

把兩家的心拴在一處多麼不容易啊!就像把亂蹦的螞蚱系在一條草繩上。母親一面嚷嚷着不操閒心了,當月老的神意又在身上附體了,便又忍不住掂掂蘿蔔對對葱,幾次三番,媒妁之言,門當户對,在鄉下有着多麼深廣的背景和傳統啊!

日日月月年年的人情之常裏,每一塊喜糖都有着漫長的旅程,我不知道母親一籮筐一籮筐的話説了什麼,直到結婚那天,那些父母才肯放飛自己的女兒。那時的糖塊,擰緊在糖紙裏,每一次打開都有着一千層糖紙裏的欣喜,甜的讓人多麼珍重。

有時,聽着吳剛的斧聲,無始無終砍桂花樹的'日子是多麼沒有意思啊!光聽聽耳朵裏就有一種做繭的鈍痛。一重重新的舊的汗滴摔碎了多少瓣,數數草叢裏的露珠就知道了。

一直在想那個釀酒的理由,也許有一天,一陣陣撲鼻的桂花香使吳剛的斧子停在半空,香氣裏有一種不可言説的安撫和興奮,福至心靈的吳剛在想:為什麼不留住這香味呢,不然這麼多桂花白白墜落了。於是,夜晚勞作,白天就開始醖釀桂花酒了。那桂花樹已不僅僅是宿命的懲罰了,隨之而來的還有簌簌桂花落,披披拂拂成一個美妙的仙境,斧聲不再枯燥,那是生命飛揚着願心的律動。

迷迷糊糊地,母親與祖母絮絮地説着:孃家一個看坡的小夥,和咱村割草的姑娘好上了,家裏不同意,他們私奔了又不好看,便託

天蒼蒼,野茫茫,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百無禁忌,卻是不體面的“私奔”,母親一出面,像月亮一樣給他們一層保護,他們便可以白頭偕老,一生靜好了。

夜已深,我被抱進屋時,推開一扇門,明亮的月光打在進深不寬的牆壁上,似乎通來一條天路,吳剛真的從月洞之門裏走下來,走下來,捧着酒壺進到那幅畫裏。

蟲子於畫面亂飛,眾響漸已寂寥,月色也引着瞌睡蟲進了蚊帳。

清晨,院子裏印着一張完好的席印子,高粱篾的花紋清晰可愛,一個邊角毛毛的,那是祖母貼了補丁的地方,昨夜腮幫上的席紋還未褪落,祖母竹掃帚的劃痕把這一切慢慢掀過。

暈黃的太陽鋪展開乾淨古樸的地面,老槐樹移着樹蔭畫自己的影子;母雞領着小雞咯咯地打着大大小小的蓮花,老花貓踩出一朵朵梅花烙;火在灶膛裏跳起妖嬈的舞蹈,炊煙跑到天上去潑墨,藉着長風洇開墨跡。白天的畫面紛紛繁繁而來,麻雀站在枝頭嘰嘰喳喳講着故事,一併談論着這釀酒的好天氣。

或早或晚,憨叔瘦長的身影就晃進院子裏,與在家的人一一打着招呼,然後,悶聲不響地離去,單薄的像一縷風飄過。

有一天,他問母親:小麗怎麼不來啦?竟被一旁的我聽了去。小麗是外婆那村金牙舅的女兒,被她父親打了跑到我家裏來,他們照過面。我想,大概街上的人攛掇過憨叔。

憨叔和小麗都是差心眼的人,我不明白大人憑什麼這麼説,我覺得他們顯得異常稚氣,話語,眼神,心是在一條道上的,一顆像孩子一樣簡單的心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卻活在這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裏,在人羣裏顯出他們的個別,無邪的可愛又可憐。

小麗被金牙舅遠嫁他鄉,難產死了。憨叔還時常來串門,問與不問,那個身影好像只重複着一句話:小麗怎麼不來啦?那句話像一隻空無所依的小紙船,飄蕩在我涉世未深的眸光裏。

憨叔也死了,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們不再遙遠,可以像星星彼此望見了吧!

我沒有吃到憨叔的糖,那些吃到過糖的男男女女,卻一個也記不起來了。那些糖亦有醉不成歡的慘別,倒是這無人提及的一句問候,在橫無際涯的洪荒裏,不知温暖着誰。

雲霧淋淋淋漓漓,蒼蒼茫茫,雲海深處濕潤的小紙船,用茫然的凝視望過那個女人的今生前世吧。

畫幅上,某一處的空白鈐印,是我的一聲歎息。

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漸漸缺乏想象的人,看畫的時候,總迫不及待地去讀文字的説明,像得了旅行指南一樣,在別人打好的格子裏索驥畫意,人也拘在常識的意象裏,那些畫如下山後扔掉的枴棍,從不屬於我。

吳剛捧出桂花酒的月光,是兒時的月光,蘸一滴,我們虛弱的想象,足以醉成紅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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