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玲瓏的蘋果，拿在手裏，沒等入口，就已經散發着誘人的香味了。如果湊近它細細聞聞，那香氣還會更濃，如同一團小小的雲霧，招惹得你不得不追隨着它，看它能飄向何方。
認真吃一隻蘋果與邊看書或是看電視邊吃一隻蘋果，感受是大不一樣的。按照萬物皆有靈的説法，一隻蘋果定然是有着一顆香魂的，那麼，你是認真地品味了它，還是草草地吞嚥了它，於它的命運、它的歸宿又怎能相同呢？
我喜歡認真地吃一隻蘋果。
小的時候，由於兄弟姐妹多，父母的工資總是被瓜分得捉襟見肘，加上七十年代的蘋果市場並不繁榮，一年也鮮見幾次蘋果，倒是做過一次手術的弟弟，每次父母買了蘋果回來，都成他的獨品了。我和哥哥會眼盯着父親用水果刀一圈圈地輪下那薄得不能再薄的果皮，而出於男孩優先的家訓，每每都是哥哥首先吃得第一次掉落下來的果皮。而父親削皮的技術日漸圓熟，往往一串不間斷的果皮打着旋如彈簧一樣地最後彈跳到哥哥的手心裏，接下來，哥哥大張的嘴就吞食了我最後一線希望。
隨着大妹、小妹的降生，獨自吃一隻蘋果的機會越發地如同父親刀下的果皮一樣，那只是視野裏的風景。因此，期冀着一隻渾圓而亮麗的香甜的大蘋果為我獨吞的渴望一度成為童年最甜美的夢想。
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家裏的蘋果不再是弟弟的獨食了。作為大姐，我也有隨意吃一隻蘋果的權利和條件了，而年輕得還顯稚嫩的心總是忘情到把一些點點滴滴的生活瑣事都化在歲月的雲煙裏，誰還記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家裏的蘋果可以任意拿取了呢？
直到嫁了人，成了丈夫的“公主”，一下子就擁有了家庭生活全部的主動權。懷孕的整個時期，我獨愛花牛蘋果，那紅豔豔的色澤，濃濃的香氣，不硬脆卻也不綿軟的温和口感，讓人覺得這種蘋果是有性別的，是有氣質的，如果是人的話，花牛蘋果當屬一個初做了母親的少婦，周身的母性洋溢着最美的特質，而那獨有的幽香，如同酒香一樣從果肉的核心彌散開來，讓人感覺，這果是有心事的，是有腿腳的，它會在人的牙齒咀嚼下，在舌頭的攪拌下，將滿口的香氣與無盡的味覺浸潤到人的記憶神經裏，一時間，彷彿它已不單單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水果，而是一個來自天庭小小的天使了，它正展開漂亮的翅膀，在你的眼前，在你的頭腦，在你的心靈中翩翩起舞，讓你在品味它的過程中，享受到一次最為甜潤的洗禮。
孩子出生了，生活的內容立時豐沛得沒有了縫隙，似乎再沒有那麼充足的時間或是閒適的意趣去品味一隻蘋果了，甚至多少天對蘋果的姿容熟視無睹，如果孩子不吃，自己斷然是想不起來主動吃上一隻蘋果的。好日子來了，而蘋果被淹沒在好日子裏，或者説是被好日子所引發的爆炸一樣沸騰的生活場景給擠到記憶的邊緣去了。有的時候，無意間發現蘋果日漸衰老的品相，買回家時是那麼光鮮美豔，散發着香味，瀰漫在房間，而隨着這香氣的熟悉和長久，漸漸地消失了這份鮮潤，往往是一隻只打皺的蘋果如同一個個老女人的臉，更加無人問津了。接下來，蘋果的身上就出現了發褐的斑點，甚至有性急的果子，不願意如此被冷落，不願意苟言殘喘，幾乎一夜之間就會讓自己花容變色，由一隻清香的果子，演化成一團咖色的垃圾，那便是一隻蘋果的屍體，更是一顆清香的小小的靈魂的歎息了。每遇這事，我都要向這只不幸的果子做着無聲的道歉，感覺自己嚴重地失職，由於自己的忽略，而讓一顆那麼美麗的生命葬送到自己的眼前，這是何等地殘忍呢？
再以後，買蘋果就慎重了。儘量不多買，買了就想着吃。
孩子在不乏蘋果的陪伴下長到了十四歲。十四歲的孩子不那麼累人了，如果關愛得多了細了，反倒以為這些可有可無不乏重複的絮叨變成了一隻只發黴的蘋果一樣成了累贅。突然間，就覺得自己在十幾年的迷失中遺失了很多東西，在一一向回呼喚的時候，忽然間又想起了蘋果，想起了紅紅的`“花牛”。
挽着丈夫的手臂，買上三五個“花牛”，一定要選品相好的，亞光的那種，如果是皮色亮亮的，定然是被人工擦試過的，你將猜不透那果子的質地和芳齡。
接下來的程序就是享受其中的一隻。當然，沐浴是免不了的，如果一個漂亮的小新娘，不沐浴一下，總是一樁遺憾的事，更何況像蘋果這樣的小東西，亮麗的身體上，指不定有多少看不見的農藥斑點呢。洗過之後，拿在手裏，一定要聞一聞，就像跟它輕輕絮語一樣：小傢伙，我要讓你重生了，我要重新孕育你了！我曾跟孩子説過：好好地吃每一口食物，它可能變成了你的一節指甲，也可能變成你的一小點肌膚呢。而人到中年了，這食物或許就是再多出來的一小點贅肉也説不定，但是，沒關係，儘管吃好了，吃東西不僅僅可以維持體能的需要，更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要不，為什麼人對美食如同男人對美女一樣一而再地追求呢？如果僅僅是果腹的話，人類也就喪失了食物文明。
聞過手中的蘋果，就張開每天不停説話，也不停因吃食物、因喝水而不停開合的嘴巴。一口咬下去，見果肉呈現一處奶白色的缺口，周邊印着鮮明的齒痕，説明自己的牙齒還年輕着，並沒有老化，而有多少人被歲月偷去了牙齒，不得不安上了假牙或是以勺代替牙齒，將果肉刮成果泥呢？還好，自己還沒老成那樣，還能啃得動蘋果，並且有時間、有機會吃，難道這不是一種小幸福嗎？小幸福多了，就會積累成大幸福的。
或許，有一兩星果汁會飛濺在空氣中，或是衣襟上，這不要緊，現代化的洗滌產品早已不在乎這樣的一點污跡，一般的洗衣粉、洗衣液都能滌掉上百種污漬。果香帶來精神上的一陣舒爽，伴着那刻“蘋果時光”來滋潤一個人的身體，來愉悦一個人的心情了！
是的，這種水果之香，堪稱一噴女人的香水，它可以讓一個人的感受香甜起來。一箇中年女人，在全心品嚐一隻上好的蘋果，這在七十年代初期是不可想象的。二十一世紀了，一隻蘋果仍然會讓一個女人有着如此美妙的感受，可見水果於女人來説，是其生命的一份甘露，是其容貌的一抹霞光，是其心靈上飛翔着的一隻可愛的蝴蝶……
一般來講，吃蘋果是該連着皮的，一隻蘋果的大部分果酸會集中在果皮上，果皮的味道更酸甜而勁道，其濃香之氣會把果肉的淺淡香甜提升一個檔次，感覺這果外香內馨，甘甜無比。往往最靠近蘋果表皮處的果肉味道更濃烈一些，而靠近果核的部分就明顯地稀疏淺談了，似乎那藏匿果核的地方是這隻果子的核心，圍繞着中心的眾多士兵必列出儀仗，以打點出一處開闊的場地用以核心“人物”商議重要事宜。偶爾我在食水果時，如果判定是吃不下全果，而必棄一部分的話，我會以果核為軸心，沿周而食，餘下的是一個不帶皮、削去一層果肉的小果子，自認為把精華的部分盡食腹中，而在內心產生一種知足感。
細細地品味一隻蘋果，其實也是成全一個小小的生命。一隻蘋果的誕生和生長，是多麼令人温馨和慨歎的一件事啊！人與人講緣，其實，人與一隻特定的蘋果又怎能不是一種緣呢？一份緣就有一份緣的運道，讓一隻蘋果在你的口腔中粉碎成一口口香甜的能量來滋潤你的生命，一件既是平常又很壯觀的人與物的交合呢！擁有一隻蘋果，再配上如蘋果一樣馨香的心情來細品這隻蘋果，就如同精細地打理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刻光陰一樣，因為人的生命就來自並融入於這樣一次又一次看似平凡實則不乏意境的與萬物萬事的交往中。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