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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記憶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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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記憶散文隨筆

七十年代初,我上初中。每年我們都要到外婆家去過年,過了元宵節才回來。回來後媽媽總要給我們再過一個“年”——發一盆不參雜的白麪,蒸幾鍋花捲、豆腐粉條*子。

新春開學,我高高興興地背上一挎包豆腐粉條*子去學校,把*子鎖進宿舍的箱子裏藏起來,星期三晚上,沒有任何人再有藏食了,我打開箱子欣賞我的豆腐粉條*子,滿宿舍的孩子呼啦一下蝙蝠般圍攏過來,瞪大發綠的眼睛。這時就有關係好的先開口:借我一個!隨之“借我一個”吵架般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惶恐了:這怎麼借啊?可眼前情景能不借嗎?誰又能還我啊?只有一個叫高升的還能常帶一些以白麪為主的花捲——他爸爸在省城裏當工人——可他一貫刁蠻、霸道,會還我嗎?其他人能帶窩頭、豆渣饃的也不多,能相對平等地還麼?更有一些什麼也不帶的,拿什麼還?

但是,箱蓋已經蓋不上了,每個*子上都壓上了一隻手,手指緊繃着,彷彿起跑線上等待發令槍的運動員;而在我看來,那更是一顆顆緊咬着獵物的獠牙。我下意識地抓起一個就往嘴裏塞。幾乎同時,箱子空了。搶到的狼吞虎嚥,搶不到的憤憤不平,指指點點地罵我不把他當朋友,還説夠朋友就把手中咬缺了的*子給他。

每到青黃不接時,就有好多同學家裏靠糠菜度日,而學校灶上是要繳純糊湯(玉米糝)的,因此一些同學就不繳糧了,每週幾個糠菜窩頭管不了幾天,剩下的時間就只有捱餓了。

最先捱餓的是新盈和安盈。安盈温順,吃飯時悄悄地趴在炕上,臉埋在被窩裏,我看不過,就叫他起來,給他二兩票,他蔫蔫地就去打一大勺糊湯,快快吃完,然後把我和他的碗一塊拿到小河邊去洗,我也有了一種受用的感覺。再遇到他趴炕頭了,只要我袋裏還有票,就再給他。新盈不行,吃飯時他一直盯着你看,看得你難受,掏出二兩票給他,他笑逐顏開地跑去打一大勺糊湯呼嚕嚕喝完,還得我説“新盈,把我的碗捎去洗洗”。但是,下頓他有吃飯的機會了,會記着忙忙地搶在我前面吃完,把碗遞到我面前:今天捱到你了,我那天給你洗過的!盛氣凌人。再沒票時,吃飯又盯着我看,我就低了頭。可他就可憐兮兮地伸出手:給我二兩票先!

隊上的女人們上工時總愛説吃飯:

“晌候(山裏人的午飯時,一般在下午三點左右)一定要吃麪哩,要不男人不行。”水娥有些淡淡的憂愁。

“我家的不挑食,糊湯(玉米糝)就美,鍋裏一攪就吃哩!”水芹口快,且不太講究,頓頓有糊湯她就驕傲不已。一年每口人的那十幾斤麥子,都被她換成包穀了,以至於多年後她兒子上學了,去同學家玩,才發現原來“飯”不只是糊湯,還有面,因此驚訝不已。

“甭怕,糊些包穀面,煮幾圪墶芋頭(土豆),下點綠菜,再擀幾片雜麪下進去,放點漆蠟油,挺省的,也挺香的;要是能煮幾顆黃豆,就更有味。”雲娥會過日子,女人們都愛向她討教。

“誰吃雜麪?我一晌候涼麪,一晌候油潑面。”芳娥的炫耀招來了一些嘖嘖讚歎,但更招來了一些人的嫉妒甚至痛恨:

“誰能和你比呢?你有娥那個搖錢樹麼!”

娥是後溝*子倌(一隻眼讓豹子抓瞎了,可不知為啥不叫獨眼倌)的獨生女,*子倌老婆死得早,他勤苦節儉,只養了一個女兒,家裏藏了幾石糧食。年上*子倌死了,芳娥把娥哄到她家住了,兩家合成了一家。

這是一個交流的場合,一個學習的場合,也是一個攀比爭風的場合。

再看便娃招來了嘲笑的飯譜:

“我今晌候芋頭一家子,糊芋頭面,下芋頭絲,煮芋頭圪墶,擀芋頭面。”

芋頭面是芋頭挖了後從蔓上搜羅下來的小得沒法吃的芋頭(毛糙的人會連一些根蔓也帶進去),洗淨、碾碎、曬乾、磨面,黑乎乎的,吃起來麻麻光光的,但不配點五穀,吃了肚子不太舒服。

“省吃儉用”的美德永遠被作為律條去衡量每一個女人,所以在鬥“吃”法時佔了上風,但下風們今天給了你“嘖嘖”的豔羨,明天就會團結起來用這一法律來給你定性,然後達成共識孤立你、遠離你,然後再形成一個羣體重新一個輪迴。你要是能灰溜溜地貼在隊伍後對下一輪迴出位者給予“嘖嘖”豔羨,你就能參與第二天的`用法律給出位者定性,也就能很自然地歸隊。女人們一般都健忘,很快就會忘了誰那天出位、那天歸隊,所以日子就這麼周而復始地過。

 四

越是沒什麼吃,人反而越是能吃,這本是一個讓人悲涼的話題,但人們卻總能想方設法從中找出快樂,賭吃就成了那時一些人樂此不疲的活動、更成了吃不飽者津津樂道的談資。

那些賭吃的獲勝者,聲名常常會傳十里八鄉,以至於人們都忘記了他們的姓名而只叫綽號,諸如:

“冷芋頭”——一頓吃下了十三斤煮熟的冷土豆。

“八斤半”——一頓吃下八斤半豆渣饃。

“升子”——一頓吃下一升小米的燜飯。

........

最仁義的賭賽是張河村的“豆腐箱”兄弟吃豆腐。豆腐箱兄弟是雙胞胎,十七八歲正能吃,一天門上來了換豆腐。鄉下人有專門做了豆腐挑着轉村換豆子的,十六斤黃豆做成一箱,叫一座豆腐,豆腐箱本身就是一個分成方方正正十六個方格的標準容器,一塊換一斤黃豆——賺些豆渣而已。足量的一塊豆腐應該是一斤八兩到二斤重,但水豆腐不好控制,手藝的高下、豆腐的老嫩都直接影響斤兩,當然,也有不厚道的少用一二斤黃豆的。換豆腐按習俗不用稱,就按豆腐箱壓出來的縱橫印痕切塊。所以這就有了説頭,誰家的豆腐薄,誰家的豆腐厚,吃家總嫌賣家的豆腐薄,而賣家總説自己的豆腐厚。兄弟倆嘴饞要吃,一個先出去彈嫌一番,你這豆腐太薄了,我一個人就能吃一座,賣豆腐的脖子一梗:

打賭,你吃,吃完了我不要你豆子。

真的?説話算數?

算!

打!

賣豆腐的打好一盤,小夥子端起來澆上水水(用油潑辣子、鹽、柿子醋等調料配成的汁子),狼吞虎嚥地吃起來。看着小夥子吃過五六塊,那勢頭漸漸緩了下來,賣豆腐的暗喜:“今天不用轉鄉了,早早收工。”是啊,一座豆腐,即使分量不足,也少不了十四斤豆子,差不多二十八斤豆腐,一個人的肚子,能盛得下麼?

小夥子終於撐完了一半,賣豆腐的發了善念:“小子,算了吧,給我半座豆腐的豆子,別再撐了,人要緊

。”

“我肚子才裝滿個角呢,空還大着。只是你的水水沒油水,我回去把我家的葱花碗端來,該行吧?”

“你去你去,我候着。”

小夥子扭頭進了堂屋,一轉眼又出來了,手裏端着一個油潑葱花碗:“我調些葱花,你看着我再吃。”

“你吃你吃,只要不為了贏豆腐撐着了就行。”

“沒問題,調些葱花就是香。”小夥子忽然間又狼吞虎嚥起來。

終於,小夥子嚥下了最後一塊:“咋樣,吃完了吧?我説你的豆腐薄,你還不承認。”

“行!服了你了,小夥子。你那肚子就是個‘豆腐箱’,今兒個你就白吃了,我走。”賣豆腐的垂頭喪氣,挑着擔子欲走。

“嗨——他叔,甭急。”屋裏出來一個半大老頭。

“咋了?還要豆腐箱不成?”

“唉,説啥呢,給你稱豆子。”老頭説。

“那不成。先説響後不嚷,我一兩豆子都不要。”賣豆腐的執意要走。

“真不要?”

“真不要。”

“你瓜了,娃把你耍了。”

“我看着娃吃下去的,願賭服輸。輸給娃子了問老子要豆子,我成啥人了!”

老頭回頭朝裏屋厲聲吆喝:“黑蛋——你給我出來。”

裏屋應聲又走出一個小夥了。賣豆腐的一看,傻眼了,怎麼兩個一摸一樣,只是黑白有些差異。

“弟兄兩個把你捉了,你個瓜貨!你沒看一黑一白不一樣麼?”

賣豆腐的恍然大悟,早知道上村裏有一對雙胞胎白蛋黑蛋,自家怎麼就忘了呢?

賣豆腐的收了豆子高高興興回家了,白蛋黑蛋這本來不響亮的名字從此就變成了響亮的“豆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