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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屋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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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屋頂是藍花布上的一塊塊黑格子。在河邊,密密麻麻的黑格子,讓人親切而傷感。瓦屋頂有兩個斜屋面,中間是一條瓦屋脊。石灰拌漿,把灰磚橫砌,壓住瓦櫞,兩頭砌起飛檐角,一條蟒蛇一樣直直地趴着,這就是瓦屋脊。瓦壟一脈脈地順淌下來,雨水也順淌下來,陽光也順淌下來。

瓦屋頂散文

瓦壓着瓦,像魚的鱗片——這給我如此印象,每一間屋舍,就是一條深海魚,一眼望去,是一羣烏黑黑的魚羣,沉潛在海洋裏。陽光有了飄蕩感。瓦屋頂的上面是天空,下面是閣樓。閣樓上,有陳放多年的壽棺,有鎖在木箱裏的族譜,有土甕。土甕裏,有豆種。豆種有黃豆,白玉豆,豇豆,刀豆,萹豆,花豆。豆子在三月下地,鋪一層細沙和稻草,潑水,育苗。豆苗先是抽一根芽,黃黃的,再抽兩片葉,對生。兩片葉,看起來,是人世間最小的屋頂。我們把自己最愛的東西,留存下來,稱之為種子,使之不滅,深藏深種。當種子生根發芽,不僅僅是一種延續和再生,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再現,消失的,逝去的,不被遺忘的,在另一個相同的季節裏,在人世間最小的屋檐下,重逢。人的愛,不滅。人的愛在每一粒種子輾轉,在每一片屋檐流徙。

而很多時候,我看到瓦屋頂,覺得它是父性的脊背。大多數男人,在夏季,裸露上身,下田耕種,或上山砍柴。熾熱的太陽,把上身烤得黝黑,光滑如瓦。汗水夾裹着肌膚的油脂,從毛孔爆出來。瑩亮的汗珠,有晶白的鹽漬,反射着陽光。兩塊突起的肩胛骨之間,形成了內凹,和兩條山脈間的峽谷差不多。汗水匯成了溪流,在峽谷裏蜿蜿蜒蜒奔流。裸露的脊背,寬大,結實,完全可以説是一個家的屋頂。

在沒有家園之前,人類是穴居動物。在山洞裏,渾身長毛的始祖,席地而坐,燧木取火,烤肉烤魚,卧乾草而眠。山洞烏黑潮濕,蛛網遍佈,蟲蝥處處,洞頂滴下縫隙冒出來的巖水。先祖從山洞裏,得到了啟示,豎木樁,搭竹蓬,把茅草蘆葦編成列,用藤條紮在竹蓬上。茅屋是對洞穴的模仿,也是對洞穴的膜拜。先祖有了茅屋,有了茅屋有了家。家,從有了屋頂開始。屋頂是家最高的地方,和天接壤。現在的饒北河邊,仍有茅屋。在魚塘邊,在西瓜地,在葡萄園,在橘園,都有茅屋,孤零零的。這是看守人夜居之所。茅屋呈“人”字形,圓杉木和竹棍搭茅屋架,蓋蘆葦。茅屋裏,擺一張竹牀。看守人睡在牀上,一條黃狗蹲在茅屋前。黃狗一陣狂吠,不是有人來了,就是茅屋有蛇了。河灘也有茅屋,是捕魚人臨時休息和躲雨的。饒北河在春季,魚從信江溯游而上,追逐着嘩啦啦的水花,捕魚人坐在一個圓木桶裏,夜間下網。借濛濛的天光,捕魚人搖着圓木桶,在河裏漂游一夜,到天麻麻亮了,收網。人累了,便在茅屋裏睡一會兒,或喝一會兒茶。假如突然下雨,茅屋便是棲身擋雨的好地方。一個人坐在茅屋裏,雨被風催促得一陣比一陣急,啪啪地打着洋槐,打着砂石,河面激盪起白亮亮的水泡,茅屋的雨水沿蘆葦杆,滴滴噠噠地淌了半夜。坐在屋裏的人,看着漆黑的野外,不自然地縮緊了身子,聽着雨聲,聽着魚躍水面的嘩啦聲,他空蕩蕩的心裏,會亮起家中的燈盞,燈盞下,一張温和的臉盛開了。

我母親曾多次談起她第一次看見傅家的情景。母親十八歲,父親二十歲,許下了婚約。母親有一次路過傅家,看見了傅家的屋舍,心有慼慼。母親對我説:“傅家的屋檐,我用手都可以摸到,房牆倒塌了半邊。”可見當年傅家的困苦貧瘠。屋檐多矮呀,房牆還是倒塌的。破舊的祖屋,在我三十歲之前,還在,堆柴火,堆雜貨。瓦櫞黴變開裂,柱子東倒西歪。我祖父捨不得拆,説是上祖傳下來的東西,可作古記,要一代代傳下去。據説這片祖屋,是明朝中葉傳下來的。我祖父故去沒幾年,便拆除了,瓦礫無存。灰雀四季都離不開舊瓦屋頂。灰雀長長的灰白尾羽,翹得高高,撲着身子,在瓦楞間跳來跳去。它吃落在屋頂上的幹棗子,吃毛毛蟲,吃八腳蟲。屋舊蟲多。破屋頂是它的天堂。山麻雀也多,在瓦縫裏,在屋檐下的泥牆裂縫裏,築巢。山麻雀不怕人,飛進廳堂,機警地啄食地上的飯粒,有時候,還站在飯甑邊沿,直接啄飯吃。這時候,貓躲在石磨架後面,冷不丁地跳出來,把麻雀逮個正着。麻雀吱吱吱叫,撲撒着翅膀,落了一地的羽毛。冬天,無處覓食的果鴿,也來,從窗户飛進來,覓食飯粒。我們把門窗一關,果鴿撲稜稜往有光的地方飛,撲通,撞在窗玻璃,掉下來。果鴿不單獨來,三五隻,先來一隻,站在窗台上,東瞧瞧西瞧瞧,見沒人了,叫幾聲,飛到了灶台上。邊吃飯粒,邊咕咕咕地叫,其它幾隻跟着飛來。

冬雪傾至,是瓦屋頂的至美。雪粒叮叮噹噹地敲打着瓦,撲嗦嗦滾落的雪粒之聲伴隨着北風。我們靜靜地坐在屋裏,或睡在木牀上,雪粒敲打瓦的聲音,如磐如鍾。雪落了一夜,我們早起,打開門,四周的屋頂,全是厚厚的白雪。雪被封凍起來,毛絨絨的晶體有各種各樣的凌角。屋檐,有了一層冰糕般的積雪切面。我們看不見往日黑黑的屋頂,屋頂成了雪的原野。雪把屋頂還原成原野。屋頂上淡淡炊煙,已無法辨識。鴉雀落在屋頂上,如白紙上的墨點。過了兩日,南風送來和暖,雪慢慢融化。先是露出飛檐角,如羚羊角,屋脊也露出來了,屋檐開始滴滴噠噠,雪水不緊不慢地落下來,秒針一樣的頻率。上部的屋頂露了出來,夜又封凍了。屋檐無滴水聲,長了銼刀一樣的冰凌。鳥已無處覓食,烏壓壓地聚集在瓦屋頂上,吃凍死的蟲,風吹來的草籽。瓦壟露了出來,一片屋頂,半黑半百,似乎每片屋頂下,居住的人,都是隱者,藏於南山,聽雪消融,煮茶圍爐。有雪的屋頂,給鄉野澄明格物的境界。

事實上,我一直覺得,瓦屋頂不僅僅是屋舍的遮蔽部分,也是敞開的延伸。在霜降之後的深秋,屋頂上擺滿了笸籮,笸籮上,曬着紅辣椒,曬着黃豆,曬着南瓜圈,曬着冬瓜圈,也曬着豆醬、南瓜粿、豆鼓,還曬着紅薯片、葛粉、山楂。瓦屋頂敞開了家中婦人做乾糧菜的全部技藝,和家中男人的辛勤勞作。土甕中深藏的種子,在屋頂上,被時間和汗水催化,和我們的血肉完全融合。屋頂在略顯冷澀的陽光下,給了我們絢爛的美學:質樸的,原色的,來自土層深處的.,從來就相隨我們一生。瓦屋頂,是父性和母性合為一體的教堂。他們在這裏,永不分離。每年的這一季,都是生活中美好的重逢。

雨落瓦屋頂,許是思春的韻腳。在寒意料峭的初春,雨抱着雨的影子,從遠處的山樑飄斜而來。雨像一個醉酒的人,歪着步子,一腳重一腳輕,踩着瓦。沙沙沙,天空把傾瀉下來的雨聲,搬到了瓦屋頂上。年少貪玩,暴雨已至,便想着河溝上漲,魚和泥鰍要躲到草叢孵卵了,我們光着腳,拿着畚萁,去捉魚。瓦壟奔瀉着雨水,飛濺在石頭台階上,飛濺在尚未發青的狗尾巴草上。屋檐成了瀑布,形成一道雨簾。不幾日,麥苗葱葱蘢蘢,桃花綰起了花鬢。秋雨則不一樣,綿綿纏纏,細細密密,像母親縫補衣裳的針腳。瓦屋頂濕濕,檐角結了白白的水珠,滴下來。一滴比一滴更快,相互追隨着,啪啦啦,成了一條檐水線珠。秋雨和一場慢性病相類似,來去都如抽絲。瓦壟裏的雨水,也是羸弱的,潺潺如咳嗽。在這樣的檐雨中,送別,會是肝腸寸斷。一個歸鄉人,望一望秋雨之中的瓦屋頂,也會是熱淚盈眶。他經年未歸,突然從千里之外,輾轉多日,來到村口,秋雨中,瓦屋頂靜靜地肅穆在淡淡霧靄之下,油桐凋落下破爛的黃葉,草又一年枯黃,他痴痴地站在村口,不敢冒然進那條逼仄的巷子,黑色的屋頂像一頂頂舊年的草帽,變形的炊煙有些許的陌生,他會突然流下淚水。

很多人有過這樣的時刻。有過這樣的送別,也有過這樣的歸鄉。人也是在無數次地,走出屋檐,回到屋檐。

我父親年輕時,在上饒市讀書,沒有車,半個月,來回一次,全靠走路。學校早上出門,走一百多里路,翻山涉水,到了家裏,已是晚上。路上沒東西吃,空腹,還捨不得穿鞋子,打赤腳,鞋子放在書包裏。餓得受不了,他扒別人的紅薯地,掏紅薯吃。過了馬蹄嶺,可以看見饒北河對岸的村舍了,河邊連片的屋頂映在眼前,他便會不可控制地激動。我表哥老四,當兵四年,參加抗越自衞反擊戰,復員回家,他站在村邊木橋上,看家我外婆在屋檐下剝豆子,他嚎啕大哭。對於一個經歷生死的人,一片熟悉的屋檐,便是他思念的全部。

風聲也來自瓦縫。風從葱油的田疇,漫溢而來,如細細的水波浪,漫過了屋頂。風從瓦縫,呼呼灌下來,掀動了瓦片,瓦片與瓦片,相互磕碰,發出噹噹噹的聲響。風摩擦着瓦,摩擦着瓦櫞,嗚嗚地叫。春天,聽到風穿瓦縫的聲音,便知道梨花明天會白雪滿枝了。如是秋天,也能判斷,明早的白霜會厚了幾重。風來來回回,在瓦縫穿梭,形成聲音的迴流。這樣的風聲,讓一箇中年人悲愴。

瓦屋頂,與瓦屋頂,交錯相連,便有了小巷。小巷與小巷相接,便有了村莊。人在瓦屋頂下,吃飯,睡覺,生兒育女。人走出瓦屋頂,走向田疇,走向山樑,種菜插秧砍柴伐木,去河裏捕魚,去深山燒炭。

人都是在街道上走散的,也都是在瓦屋頂下相聚的。

但相別總是多於相聚。人的一生,在瓦屋頂下的時間太短。

每年年關,我要張羅兩次飯。一次是請表兄弟,一次是請發小。表兄弟十來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外做生意,沒有一個在老家。年關不見,又要來年再見。而來年,是誰都説不清楚的事。表兄弟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談談世道,會有很多感懷。到了我這個年齡,不是一年長一年,而是一年老一年。我大表哥生活困苦,獨身一人,表嫂十幾年前跟別人跑了,兒子三十出頭,還沒結婚。大表哥懶散,屋子破敗了,也不翻修,借住到別人老屋了。表侄子正月初一來我家裏,我還在睡,他對我説:“我爸要把老屋賣了,想着法子變錢。”表侄子都想哭了。我説,哪有這麼回事,我去找你爸。我和我爸一起去。我對錶哥説,房子你不能賣,你沒有錢給孩子,屋頂還是要留一塊,可以遮風擋雨,屋頂都沒了,那就什麼也沒了。表哥説,沒有賣,沒有賣。我説,沒有賣就好,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祖屋,你無權單獨處置,你有子有女,子女不簽字,誰也不敢買。我又到他老屋走走,看見牆體漏水了,部分屋頂坍塌了,緊鎖的門已經黴爛。我姑姑才走了幾年,説不出的悲楚。小時候,父親懲罰我,不讓我吃飯,我就偷偷從屋後的山邊小路,到姑姑家裏吃。姑姑還煎兩個荷包蛋,給我下飯。

現在,瓦屋頂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瓦屋頂,裏面都無人居住。雨聲還在,冬雪還會來。檐雨曼妙的韻律,我們聽不到了。瓦縫裏的風聲,嗚嗚嗚,成為遠去的哨聲。瓦壟,是歲月的河牀,帶來的洪荒之流,被饒北河帶走。我生活過的地方,那麼陌生。我幾次對我母親説,我要找一塊地,再建一棟房子,在溪澗邊,修一個四合院,蓋瓦房,種上柚子樹、橘子樹、棗樹,牆垣邊上,種野薔薇和忍冬花,還要種一片桂竹,屋子裏有四角方天井,天井鋪鵝卵石,院子裏引入山泉水,築一個魚池,魚池裏有荷花。我母親説,你做這個房子幹什麼用呢?我説,住呀。母親説,誰住呢?我説,我住呀,驄驄安安住呀。母親説,你一年能住幾天呢?我説,現在不知道,以後會知道。我母親笑了。母親又説,有人住的房子,才是房子。瓦屋多好,透風,冬暖夏涼。我多想一片瓦屋。

我知道我會有的,外加三畝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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