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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臉術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87W

我們村脾氣最暴躁的三娃也是最愛生氣的人,用村裏人的話説,他的那張臉變得比老天爺還快。變臉在這裏的意思其實就是喜怒無常。村裏人説到變臉,通常是對某人或某物乃至天氣的一種隨意描述。説某人變臉,一般應該是很隱蔽且低聲的,不易使人察覺。而對一條狗和一隻雞,這句話變成一種警戒。當這句話的對象是天氣時,通常風平浪靜和暖舒適的氣候就會消失,帶之而來的狂風暴雨或寒流密佈。其時,我的祖母將手搭在眼簾上,眯着眼眺望着來自遠天的某些氣象。風靜靜地穿過無數的山峯樹木,撩起祖母鬢間的白髮,她以她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低沉而不無遺憾地説:老天要變臉了。語氣中有對過去好天氣的惋惜,還有對壞天氣來到的不得不承接的無奈。

變臉術散文

三娃是個結巴,年近五旬尚未娶親,作為我們村貌似最厲害的人,人們並不忌諱在他面前説他要變臉了這一事實,彷彿故意,並把他的惱怒作為一種遊戲或消遣,來調劑枯燥乏味的生活。三娃生起氣來,臉憋得通紅,雙目圓瞪,青筋暴漲,儼然要成為掛在老榆樹枝上的那面鑼,但只敲擊,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那面鑼其實是歸他的。作為隊裏的敲鐘員和廣播員,結巴三娃的權利要大過一般人。早晨他早早起炕,站在榆樹下張望。村裏沒有鐘錶,看時間靠看日頭,這點上,三娃是權威,他能通過日頭的高低、投到地上的陰影、或者爬到房樑上的尺寸來確定時間,並準時敲響上工的鐘聲。

值得一説的是他作為廣播員的身份,一個語言有障礙的人被賦予如此重任,像極了個笑話。奇怪的是,結巴三娃在正常説話的時候,一句三跌,常常無法表達出完整的意思,只有通過漸漸鼓起來的眼珠,漸漸紅起來的臉盤,還有不斷揮舞着的手臂試圖來表達成功。但人們對他滑稽的表達常常帶有嬉笑的意味,他們在他斷斷續續的語氣和漸變的臉色中,體味到一種通常意義上的交談之外的意趣,他們不自覺地想使他着急乃至生氣。

有一天,二禿子的羊丟了一隻,人們在五道廟閒説,有人就逗三娃,説那羊不是被你趕到什麼地方去了吧?結巴三娃一直坐在那裏,一聽這話,騰一下就站起來。一個平靜的傾聽者轉瞬成為一個咆哮如雷的瘋子,他在他們前仰後合的笑聲中握緊了拳頭,花白的短髮和胡鬃根根直立。人們説,三娃變臉了,變成豪豬了。他的雙目之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但因無法將內心的真話完整表達出來,那火也就漸漸熄滅了,變成一汪水,整張臉由紅而白而青。

此刻人們早已失去了對他變臉過程的興趣,他們的話題關注到天氣和收成。三娃突然就高聲唱起來,嚇了人們一跳。曲調是老調,詞卻是新詞,仔細聽來,原來是他自己的話:今天你們笑話我,等爹爹那天動氣了,一個一個收拾你。聲音洪亮,音色純粹。

有人説,結巴,你這不會好好説話麼,以前裝什麼?

他唱,我不是裝的,是刀砍斷了,是線縫住了,是河水拐彎了。

當時,大隊書記正好也在,就説,三娃你莫唱了,高聲喊吧。

三娃就喊,那話呀,像不斷線的珠子全從喉嚨裏蹦出來了。他的臉又紅了,眼又圓了,青筋又暴漲了。

書記説,成,你以後就當村裏的喊話員吧,每天喊大家出工,開會。

三娃嘿嘿一笑,説成……成……成……

書記説,喊。

他就高聲喊,成。

在村裏沒有通電架設大喇叭之前,結巴三娃一般站在場院裏,將聲音拉得長長的喊:大家注意了,今下午到河邊分蘿蔔了,就一下午時間,過期不候嘍。

後來村裏有了大喇叭,結巴三娃在大喇叭裏扯着嗓子喊,喇叭震得沙沙直響,書記怕他震壞,就讓他低聲點説,這回,三娃又歸回到結巴里去了,大喇叭裏,又像一個不停打鳴的公雞,嗚嗚啦啦説不清。

水草家新買了個鬧鐘,裏面有隻黃色的小雞,每秒鐘都要啄一粒米。我們小孩子家沒事就守着它看,直到看得眼睛花了,大喇叭裏三娃哇啦啦地喊起來。那時天就要黑了,村莊裏飄散着柴煙的味道,牲口們都回圈裏了,月亮大爺正在將篩好的草料往槽裏倒。

三娃在喇叭裏突然喊林林的名字,他的聲音長長的,説林林吶,林林吶,你……聽見……喊……喊……喊你……你……就回……啊……家……哈。到最後竟然有哭音。這不同於平日裏他變臉時候得聲音,似乎更緊急更讓人擔憂。

水草拉着我跟田園跑出門去,正好碰到氣喘吁吁的禾苗,禾苗説,林林不見了,一下午誰也沒看見他。

林林媽在街門口抹淚,他爹蹲在街門口吃煙,林林媽就責難林林爹,不是親生的你就不疼了?平日教你親親他,近近他,你就是不。這回好了,他跑了,你個灰驢高興了,稱心了。

林林爹也不吭聲,猛勁地吃煙。

大喇叭裏,結巴三娃竟然嗚嗚地哭了,那聲音,彷彿是從地底下最深處發出來的,讓人的心一緊一緊的,抽搐得生疼。

後來結巴三娃也來到了林林家門口,他的臉現出從未有過的蒼白,他結結巴巴地説,河裏尋來,地裏尋來,廟裏尋來,菜園子裏也尋來,泉子溝尋來,楊樹溝尋來,都沒見娃娃的影子。

林林媽瞪着眼睛看着結巴説話,結巴的唾沫濺了她一臉,她抬起袖子擦擦,繼續盯着他的嘴看,直到他説完了,才哇的一聲哭起來。

街門口圍了好多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人把小人的手攥得緊緊的。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林林?

一回頭,剛剛升起的月光下,林林細瘦的臉愈發蒼白,兩隻眼睛像被擦了萬金油般水靈明亮,他正平靜地看着圍在他家街門口七嘴八舌的人們。

可不是林林,林林媽衝過來抱住林林。結巴三娃也衝過來。他不能抱林林,月光下,他呲開嘴笑了,大黃牙被藍色的月光照着發亮。後來,那笑變得越來越難看,兩行濁淚竟然從他的眼裏滑到臉上的胡茬中間。

我跟禾苗水草看痴了,禾苗説,啞巴的臉比老天爺還變得快。

其實在我們小孩眼裏,俊俊媽變臉變得更頻繁,也更快速。村裏人礙於她大仙爺的身份,從不詆譭或者閒説,而是由衷地恭敬和遵從。不止對俊俊媽,對觀音廟,對其他在家裏初一十五和年節下供奉的神,都忌諱不説高話。林林被他媽反覆問詢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他失蹤的那個下午成為一個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或者藏在了哪裏,遇見了誰或者跟誰説了半天話。第二天,林林媽做了供獻,給大仙爺俊俊媽磕頭,求她保佑林林靈魂歸來。

俊俊媽是一個矮小、面色蒼黃的婦人,成天病懨懨的在炕上躺着。據説被神附身的人常下里都柔弱無力,氣息虛弱,一旦神上身,面貌大換,精神倍增。這樣的傳説在俊俊媽身上全部應驗。偶爾我們去俊俊家,她媽頭上頂着個帕子燒火,眼睛紅紅的,裏面全是被煙燻出來的淚,看着有幾分可憐。她從不下地,在家做一頓飯就會累得喘半天。可是當林林媽把雪白的饅頭從籃子裏拿出來,並以下面三個上面兩個的方式,擺成三份時,原本在炕上躺着的俊俊媽突然起身,腿盤端坐,兩手着膝,最神奇的是她的臉面和目光瞬間有了某種光芒。那天是個陰天,窯洞裏的光線有些暗,可是這些並不妨礙大仙爺從頭到腳所散發出來的神光,她原本滿是愁緒的瘦臉上,擴散出無限的祥和安靜,整個人變得莊嚴而高蹈,原本細若遊絲的語氣亦鏗鏘有力起來,更奇怪的是,隨着神仙的附身,俊俊媽竟然滿口官話,神仙藉助大字不識的俊俊媽之手,無比灑脱地寫出一道符來。

當然,小孩從來都要被大人擋在了神身後,只有過了十二歲,小孩才能名正言順地深入塵世。所有關於大仙爺的一切行止,都是禾苗通過大人的描述聽來,然後轉述給我們,我們再根據偶爾瞥見的一枝半葉妄自猜測。據説林林那天午後是被神擄走了,晚上回來的,不過他在塵世的肉身而已。當時他的魂靈正在跟更多的仙人們集聚在一起。

祖母説,神仙是通過施放一些磨難來挑選有特質的人的。林林作為一個打小失去親生父親,又被母親帶到其他村户裏的小孩,不但受到家裏人的冷落,同時也受村裏人的小看,而我們小孩更是對他排擠,用無數莫名其妙的諢號來奚落和詆譭他,他的確是磨難重重的人。大仙爺那天上午用了近兩個時辰將林林做了安頓,當林林媽從仙人身邊滿意地走開時,外面的人亦一鬨而散。

我們從窄長的窗户裏,親眼看到俊俊媽面色灰白,癱軟在炕上,像一灘淤泥。

林林在這次被神擄走事件之後,性情大改,原本沉默害羞的他,變得開朗且頑皮起來。他不但開始跟吉祥打架,夏天也敢到河裏鳧水了。有次他竟然一個人去狐仙居住的楊樹溝割草。人們都説他是被神放了的人,身上有了記號,其他鬼神便不去侵擾他了。而小孩更覺得他合羣,好耍,他跟野小子一起上房上樹,趕雞攆狗,被大人們罵,頑劣不羈,嬉皮笑臉。

相比之下,雞犬變臉就有了殺氣。

吉祥家的公雞有一天跟水草家的公雞打架,從村頭打到村尾,我們一羣小孩追着看,那架勢,比舞刀輪棒都要好看。我們村的民兵每天下午在場院裏集訓,拿着紅纓槍博殺,喊得驚天動地,老人們在五道廟吃煙時説,那都是花架子,真要動真格,都不行。但公雞跟公雞打架,就不同了,它們都眼目圓睜,雞冠上的毛根根直立,一跳老高,目標就是彼此的腦袋,你啄我我啄你,一下口,便口口不依。

從田園家門口,兩隻雞的頭就出血了,點點通紅的血,一直歪歪扭扭滴到廟院跟前,一路上全是飄散的羽毛。我們小孩一直隨着它們走,亦不懂得用棍子跳開。有時想,人性或許並不是像老子説的那樣善,村裏人的善良均是來自一種對自己無傷的善,與自己無關或相關的事上,人的善便會變了味道,雖不至於惡,卻是冷漠乃至帶有旁觀得意。

直到結巴三娃下地回來,看到兩隻鮮血淋淋的雞,口裏喊叫着,用扛着的钁頭在離它們一尺遠的地方猛擊,那兩隻頭破血流的雞才驚慌地各自跳開,抖抖身上凌亂稀疏的毛羽,扭身竟然走了。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

我們小孩亦覺意興闌珊。心裏有點怪怨三娃的多事。三娃瞪着我們,嘴巴抖動着,眼看罵人的話就要脱口而出,但當他準備讓它們出來而又出不來的時候,我們也像那兩隻雞一樣一鬨而散了。

我打小不怕狗,甚至對狗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村裏的狗也不是很多,喜歡卧在街門道,眯着眼打瞌睡。

狗很少去咬串門子的人,似乎在它的意識裏,村莊裏的人都是自家人。但只要外人一進村,狗就會從各家各户的門道里竄出來,齊心組成一道紅口深喉的牆,對着來人低吼或者吠叫。來人臉色蒼白,神情慌張,像被神針定住般無法動彈,稍微一動,便會有狗向前一步。但即便如此,我依舊覺得狗不過是做個樣子嚇唬嚇唬人罷了,因為從沒有一條狗真正地變過臉咬過人。相反,如果來人不久之後被解了圍,狗們又像沒事般地歸回到自己的封地,長長的舌頭伸出來,後來又緊閉嘴巴,眼神温柔地看着周邊物事。

村裏最厲害的狗是二禿子的看羊狗,據説它是一條敢跟狼和狐變臉的狗,而且一旦變臉,異常兇猛。我們小孩從沒見到過,只看見過它腿上和脖子裏的傷疤。當然,那時它也是一條温順的狗,而且情願被我輕輕撫摸它的頭,像害羞的人,垂着眼簾,長睫毛上掛滿灰塵。

第一次見狗變臉,我已經上班了。

林場有一條黑狗,有黑緞子一樣柔順光亮的毛髮,吊着個黃眼睛,呲着大嘴,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上坑坑窪窪的,似乎時間對於它來説就是無數的骨頭和肉,它們在它的牙齒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記。事實也如此,它有專門的骨頭和肉,它將它們吃的乾乾淨淨分毫不剩,如果在它吃食的時候靠近它,它會惱怒地發出嘶吼。它是我見過的最勇猛而且蠻不講理的狗,一旦有人經過場門口,它的目光迅忽會湧出一種股孤獨的仇恨,而且叫聲如雷,引得四面羣山回聲四起。夜晚它的吠聲能傳到二里外的村裏。它的吠聲基本上能籠罩其他物種的聲音,比如烏鴉的叫聲、蟲蟲的鳴聲,還有老鼠的吱吱聲。

我的同事是個懼狗之人,她甚至不敢一個人出門。我總是規勸她,説狗在門房那兒,又不在宿舍這邊,兩下里離得這麼遠,它不可能來咬你。以我的經驗,如果你不惹一條狗,它基本上也不會惹你。而且狗是通情理的,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的。

那些天,在吃飯的時候,我常常將碗裏稀少的肉挾給它吃,過後它總對我搖尾巴,看我的時候目光温馴了許多。但我的同伴顯然無法跟狗和平相處,她懼怕它,它動一下,她就大叫不止。如果它向她走來,她會鑽到人後面抖着身體偷偷看它。或者這樣的相處的確實令狗也很費解的吧。但狗似乎對她愛答不理,如此,她也放鬆了警惕。雖然照樣不敢一個人在院子裏走,但好歹看到狗不喊不叫了。

初夏,林場氣温依舊低,我們剛剛脱掉棉衣褲。院子裏梨花開得白燦燦的,周圍山上有隱約的綠意,來自泥土和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氤氲,吸引着我們上山的衝動。我跟同伴興高采烈地鎖門出來,笑嘻嘻地説着一些漫無邊際的話,朝場門口走。人在得意之時會放鬆警惕,當時我們全然忘記那條狗和自身的存在,只有天氣的暖意和濕潤的氣息令人歡愉。我的同伴不自覺地緊緊挎着我的左臂,將身子努力地貼近牆壁。這些天,對狗的堤防使她養成了不自覺地躲避的習慣。我笑她,説狗跑出去耍了,沒事的。她也説,好像是,看不見它的影子。但説話的當兒,黑狗彷彿從天而降,一下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寬展的臉緊縮成倒三角形,眼神一掃平日的慵懶,變成兩把滴着血的刀子,充滿騰騰殺氣,彷彿面前的人與它有刻骨深仇。同伴的驚叫聲,黑狗的低吼聲,空氣越來越稀薄窒息,好像世界突然就抽搐成小小的一團。這時同伴大叫起來。我轉頭,看見狗緊緊地叼着同伴的小腿,使命地往後扯,我的同伴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喊救命。這時,看門的老趙拿着根棒子跑過來,狠狠地朝狗身上打下來,大約是疼了,它嗚咽着鬆開口,顛顛地跑了。血從同伴的皮肉裏洇出來,她的藍褲腿很快成為黑褲腿。

在其後的幾年裏,我的同伴膽戰心驚。作為曾經交鋒的對手,似乎他們之間亦有和解協議。他們之間彼此再不搭理,當我的同伴走過狗面前,它甚至會扭過頭去,彷彿有厭惡和鄙視,絕不是害怕或者躲避。

一年後,我們在縣城街道上又遇見類似的怪事,但這次變臉的並非一條狗,而是一輛汽車,這是我們未曾想到的。像一段夢,一切彷彿都契合了昨年初夏的情形,只是我們面對的是另一個體形大於狗的物種的變臉。

那時我們剛剛看完一場電影。中午,街上人跡稀疏,我們是要去哪裏?去車站?還是要去商店?書店?當那件事發生後,我們的初衷就成為一團迷霧。有時想,我們不過是遇上一輛車而已,看它無表情的外貌怎樣在某瞬間幻化成猙獰之物對我們施行懲罰。我們懵懂地成就着一些事件的生成而已。這世上,物體的變異很難解釋清楚,關於一輛汽車是如何大發雷霆的,我們也無法深究,這點上,它競不如一條狗來得明朗。肯定的`是,在空蕩的大街上,一輛車正自隱密之處向我們駛來,它像神派來的懲罰工具,也像同伴無法躲避的命定劫數,無論怎樣,一切都會發生。

可笑的是我的遲鈍。我並未感覺任何危險,我沿着車道行走,同伴在我的右側,她的身邊是高大的行道樹,我像一堵牆壁,將她攔在了安全之地。但顯然我的力量要劣於命運,那輛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頭頂上方竟然有一隻高跟皮鞋飛揚,我驚訝地抬頭時,明顯感覺身邊的人消失不見了。

而後,我左右環顧,無人,向後轉身,無人,我只有朝前,於是我看到了離我大約七、八米遠停下來的那輛車,還有莫名其妙被那輛車帶走的、此刻躺在地上的我的同伴。驚覺,頭頂的掉下來的那隻鞋,來自我同伴的腳。而此刻,她已莫名地被車拉出去好幾米。我跑過去,大腦一片空白。

很多年之後,我記得她的額頭上慢慢鼓起來的包,在陽光下,漸漸由紅變青的樣子,那麼真切,又那麼恍惚。

被藏匿的祕密就要被曝光,一些事件隨之漸漸初現端倪。或許之前一隻狗的變臉不過一個毫不起眼的徵兆,而一輛汽車的變臉卻把事件趨於明朗。是坦途還是險灘?是幸福還是不幸?沒有人提前預知。

同伴20歲的生命帷幕自此徐徐拉開,更多的人看到了一個似乎陌生又必然真實的她,帶着不計後果得失的狂熱,帶着要將生命點燃的激情。當她額頭上還裹着紗布的時候,她在病牀上的樣子一點都不像病人,甚至她一改以往的冷漠,變得燥動不安,她不停地坐起來,復又躺下,她不停地張望窗外,復又側耳聆聽着門外的腳步。她等待某人,一個撥動她心絃的年輕男子。那個男子用一輛汽車做道具,成功地捕獲了她的心。事實上,她並不瞭解他,只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他曾對她關懷備至而已。人是很奇怪的,有時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一個肢體動作,在不經意間就會打動另一個人的心。

同伴像中了蠱的人。但顯然另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成為蠱,在其後的幾年裏,我經歷過一些事後,在苦痛的煎熬中慢慢自醒,才明白世上所有的蠱惑,都是命運的施授,當路途即將開始時,它埋下看似無意的伏筆,而在千難萬險地抵達中,無數的當頭棒喝之後你回頭,會看見命運曾有怎樣一張吟吟含笑的臉,騙哄着你忽略和輕視乃至去成就它。當她頭上的紗布被摘掉後,一些隱隱約約黑色的沙粒永遠殘留在她的額頭。她不再光潔的額頭像被強迫蓋了一個戳印,在她身體的內部的某個部位,應該也有同樣的戳印。因為不久之後,他們正式交往,一切更雷同於童話故事。在她的眼裏,日頭成天笑眯眯的。

這段時間,她如願地被借到縣城某單位,不止離開了眈視她的惡犬的視野,而且也意味着跟他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們有了充裕的時間相處,在下班後看電影,吃飯,乃至後來,她被准許住到了男子家裏。那時男子給她買衣服,買毛線。收秋的時候,男子跟公司告事假,去往她家的地裏幹活。一年之中,他們訂了婚,去醫院做掉兩個孩子。一切似乎也沒有不妥。她弟弟在縣城唸書,身上出疹子,男子家裏允准將那孩子接來同住。在她的意念裏,她已經真正成了他家的人,做飯,洗衣,收拾屋子,夜裏跟男子睡在同一張牀上。

所有的坦然接納準確地堵截住了一些風言風語,當外人默許了他們的關係,並毫無懸念地等待儀式的隨時舉行之時,她卻突然被他家裏趕了出來。這無異於晴天霹靂。那是秋天,陰雨連綿,她躲在男子家門外,期待能等到男子從門裏走出來了。可是,他像消失了一般。那個家裏,她留下的衣服,用品,都來自他的贈予,她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再走進去。

她僥倖覺得一切不過暫時的煙霾,一切依舊會歸回到舊有的軌道上去。直到一個多月後,她才等到他。那時他嘴裏叼着煙,像看陌生人那樣看着瑟瑟發抖的她,看着她的消瘦和疑惑,也看着她的痛苦和怨恨,一言不發。

之後她便病了。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命運的殘酷,感覺到無從把握的無奈,也感覺到不公,她跟我説,命運就像那條狗,隨時都可能變臉,將她撕咬得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再之後我也被借調出去。新同事給我的感覺更像堅固的碉堡,而我無法成為利器輕易地刺破它。在他們的笑臉裏,我讀到了優越,也讀到了鄙視乃至可憐。在夜裏,我躺在黑暗之中,無數次地感覺到來自未名之所的強大勢力,正以一種我所無法推開和逃脱的力量將我壓倒。我不斷地做惡夢,流着汗醒來,在睏倦中等待天明。在那樣的恍惚中,似乎也看到了那個叫做命運的神,它在我面前毫無顧忌地變換着自己的面目,笑一張,哭一張,晴一張,陰一張,黑一張,白一張……而我就那樣無力地看着它。我雖未曾跟同伴那般被命運明顯咬傷,但來自我深處的刀劍同樣刺痛着自己。

祖母曾帶着年幼的我看過一出叫《真假牡丹》的戲,那時並不懂得劇情,只知道戲裏有兩個牡丹,兩個包公,他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人難以分辨,我常常陷入到迷亂之中,感覺到人世紛雜荒涼。冬夜裏,祖母講一些戲給我聽,我纏着祖母講《真假牡丹》,才知道那是一個關於精怪和凡人的故事,真牡丹是個刁鑽的千金小姐,假牡丹是個鯉魚精,按説人與人之間的懂得要多過人與物的,但顯然假牡丹比真牡丹更温良禮讓,懂得情意,所以在我眼裏,假牡丹是好人,真牡丹是壞人。當然假包公庇護假牡丹更是情有可原的,而事事予以成全的觀音依舊會使好人長存於世。兩個牡丹,兩個包公,他們有同一張臉,但他們卻有迥然不同的心。許多年之後我才明白,一個人何止兩面。人世多舛,每個人都需要成為多稜鏡,用有無數面的自己面對不同的人,愛你的,恨你的,年少的,年老的,鋪路的,挖井的,笑臉相迎的,冷漠相伴的……塵世的多姿,來自不同臉的穿插和更換。最好的人,亦會有仇恨。而最壞的人,亦有真愛。比起來,似乎易變的臉不過外在的表象,而真正趨使我們更易的,是我們那顆看不見的心啊。

我跟林林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見面,説起像落葉般不斷從村裏消失的人和事。那時,禾苗田園已經嫁人,水草的男人因為在公路上搶劫被槍嘣了,結巴三娃在一個夜晚撒手人寰,我的祖母再不會給我講某齣戲,林林爹得了不説話的病,俊俊媽已不再頂神。林林説,很奇怪她竟然可以活得這麼久。我説,或許真是有神的。林林就笑,一直笑得流出淚來,你還記得我突然不見了那件事嗎?我説記得。他又笑,我就那樣一直看着他笑,看着他陌生而長大的臉,看他臉上那個痦子在他的笑聲中被撐大,後來他不笑了,説,其實那天下午我那裏也沒去,就在玉米桔裏鑽着呢,那時我心裏不大舒服,就想啊,怎麼跟你們這些小夥伴們好好相處,不被你們不斷地起諢號,不被你們孤立。

我也笑了。在陌生的城市裏,一個陌生的小飯桌前,我們都對遙遠的過去充滿依戀,並感覺甜蜜。但過去真是一張好看的臉,被時間永遠地遮蔽在屏風後面,再不重現,它變得虛無,若隱若現,變成醒來的夢,空空如也。

也就是那次,林林帶我去看戲。比起電影和話劇,彷彿戲劇更適合我們這種在農村長大的人,一些熟悉的東西會在戲劇裏緩慢地歸回到我們的身體和情緒當中。是川劇摺子戲,我第一次看到變臉,那真是令人驚駭又讚歎的享受過程,舞台上的演員們,隨着劇情的變化,不厭其煩地將自己的面具抹下或者拉開,呈現給觀眾一張或紅,或綠,或藍,或白的臉,人物的情緒、心理均用一張顏色各異的臉譜來表現。在北地,變臉這種技藝在晉劇中從未出現過,戲裏一張臉譜像一個明顯的標誌,它用預先定義的好歹,設置一個人最終的命運走向。比起來,此刻的變臉似乎更具準確性,沒有一張臉可以確鑿地成為標誌,而是在不斷變換的過程中,使我們認識到臉所遮蔽着的一個人的思維和欲求,在某種程度上,臉既是人的,又是命運的,變臉不止隱射了命運的反覆無常,也真實地鏤刻出人類紛雜幽密的內心世界,亦暗示了人對人世易變的無奈和無力。

記得當時我一直在感歎,要是有一張可以變的臉該有多好。林林的目光之中閃爍着我所熟悉的東西,有點軟弱,又有點倔強,他跟我説,每個人都有一張可變的臉,不信你仔細看看鏡子裏的每條細紋,每個毛孔,每個表情,哪一個是舊有的你呢?在鑼鼓器樂中,我遁着記憶往回走,真的看見短暫生命里程中,我的臉不斷地被更換的過程。最好的,最美的,是最先被摘掉的那張。而我同樣也看見,在無數的時間之中,隱藏着無數張臉,不止人類和動物,不止山峯和河流,亦不止天氣和温度,還有更多我未曾發覺和預見的臉,在我們的身邊不斷不斷地變來變去。而那時,我們無法體察某些暗藏力量的驚人嬗變,我們武斷地以為此刻所擁有的是靜止不動、永恆不變的。我們忘了,當我們在樹下撿拾開裂的木瓜時,木瓜樹已經開始醖釀明年要結的果實。而今年再次盛開的梨花,早也不是昨年春天開過的梨花了。這真是件既傷感又令人糾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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