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佔去大部分的夜。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
2、老頭子戀愛聽説像老房子着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
3、微笑從心裏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
4、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陽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
5、愛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麼苦於終成眷屬的厭倦，要麼苦於未能終成眷屬的悲哀。
6、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7、男人肯買糖、衣料、化粧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結果，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8、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張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愚笨寡陋都掩蓋起來。
9、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
10、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裏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裏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11、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
12、經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
13、不過，近來覺得獻書也像“致身於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説交付出去，其實只彷彿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脱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已的。
14、宿舍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釘鐵跟的鞋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
15、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着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麼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
16、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裏衝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裏泛布靉靆，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説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温淡的興奮。
17、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説——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蜜月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18、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的高興，無目的的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變為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
19、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麼都不懂。
20、好像個進口，背後藏着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
21、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必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
22、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裏温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父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脱，心裏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裏也就摻和渣滓了。
23、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説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温淡的興奮。
24、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粧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25、最初，約着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着光，變成好日子。
26、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真丟人！
27、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痴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説不上女人。
28、以前的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政策是隻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幹部講義之類。
29、世界上大事情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卻絕不肯偷別人的錢。
30、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麪上開駛着，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佔去大部分的夜。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
31、想着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
32、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33、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想出來。
34、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事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
35、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36、千里負笈，埋頭苦讀之不暇，而有餘閒照鏡耶？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
37、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
38、世間哪有什麼戀愛，壓根兒是生殖器管的衝動。
39、理想不僅是個引誘，並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他是美麗的對象，去做以後，它變成了殘酷的對照。
40、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麼肉都敢吃。
41、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
42、一個可愛的女人説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到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
43、跟韓學愈説話彷彿看慢動作電影，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着，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
44、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事業，失戀以致失業，真是摔了仰天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就讓壞運氣壞它一個無微不至。
45、我發現拍馬屁和談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人。
46、結婚彷彿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出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47、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説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子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48、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
49、拼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裏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
50、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祕，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子對富翁的崇拜。
51、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着宿舍。
52、隨後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着洶湧翻騰的力量。
53、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徵，鈕釦也是扣住不放的預兆。
54、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55、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
56、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
57、她的平淡，更使鴻漸恐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彷彿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着洶湧翻騰的力量。
58、自己絕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絕非那樣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59、真料想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車廂彷彿沙丁魚罐，裏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子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體裏，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裏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60、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裏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取得很早。
61、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62、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
63、死掉老婆還是最經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
64、老實説，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髮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剩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65、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懲罰——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66、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麼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
67、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譭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生怕一走或者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彷彿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
68、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
69、歷史該如洛高所説：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
70、最初，約着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着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
71、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説不願意碰見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門面還像樣的西館。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裏；除醋外，麪包、牛肉、紅酒無一不酸。
72、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家肯給科學家官做的，外國科學家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
73、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74、這船，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的行着，每分鐘把污染了人氣的一方水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際的大海。
75、上了年紀的人動了愛情，就如同老房子着火，不可救藥。
76、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
77、忠厚老實人的毒惡，像飯裏的砂礫過出魚片裏示淨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78、婚姻就像一座圍城，裏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79、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着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到，想到而已。
80、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81、水涸的時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着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願意規外行動。
82、雞鴨多的地方糞多，女人多的地方話多。
83、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撇過，想到而已。
84、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做猢猻王。
85、據説“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説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86、法國有一句話，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87、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説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進口的煙是有毒的，非禁不可，中國地土性和平，出產的煙，吸食也不會上癮；梅毒即是天花，來自西洋等等。
88、方鴻漸驚駭得幾乎飯碗脱手，想美國的行為心理學家只證明“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這小子的招風耳朵是什麼構造，怎麼心頭無聲的密語全給他聽到！
89、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
90、我們對採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91、蛋已經下了，就不要去問母雞是怎麼下的。
92、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着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裏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
93、當着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94、三人眼裏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裏起春水的縠紋。
95、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惡意，比流產更能讓人心力憔悴。
96、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97、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儘管雄糾糾地胡説，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
98、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99、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脱衣指示，使人驚佩。
100、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向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
101、經過長期苦旅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朋友如此，伴侶就更需要這樣了！
102、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的距離怎麼近，拉得怎麼長，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
103、裏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去。
104、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己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露，漸漸可烘襯夜景。小園草地裏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夜談。不知那裏的蛙羣齊心協力地乾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幾星螢火優遊來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裏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隻微綠的小眼睛。
105、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歎口氣，不知道這正是中國的利害，天下沒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106、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107、世間哪有戀愛？壓根是生殖衝動。
108、吃飯和借書，都是極其曖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份就這麼結下了。
109、心裏彷彿黑牢裏的禁錮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沒看清的一切又滑回黑暗裏。比如黑夜裏的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剎那的接近，反見得逵隔的渺茫。
110、為什麼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佈呢？
111、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112、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台廣播的節目裏，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台聽下去，就瞭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113、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114、唐小姐告訴他，本鄉老家天井裏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羣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115、年復一年，創作的衝動隨年衰減，創作的能力逐漸消失——也許兩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衝動誤認為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為要寫就意味着會寫。
116、人生的刺，就在這裏，留戀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117、自己這段新聞才是登極加冕的惡俗，臭氣薰得讀者要按住鼻子。
118、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
119、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圍困的。
120、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祕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祕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121、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之前，沒有過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122、世間哪有什麼愛情，純粹是生殖衝動。
123、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牀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着冷穿衣下牀，斷無縮回去道理。
124、其實只彷彿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脱手。
125、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着做希望，多麼好？
126、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
127、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於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裏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
128、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129、真正想一個人，記掛着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也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130、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
131、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裏。
132、女人不肯花錢買書，這大家都是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粧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是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133、女人出來做事，無論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才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指使和擺佈男人。
134、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蔔掛在驢子眼睛之前、脣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蔔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蔔，得看驢夫的高興。
135、相傳幸運女神偏向着年輕小夥子，料想文藝女神也不會喜歡老頭兒的。
136、演講是站在台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懇請的。
137、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
138、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話做，就是話跟着人變。假如説了一句話，就至死不變的照做，世界上沒有解約、反悔、道歉、離婚許多事了……有時一個人，並不想説謊話，説話以後，環境轉變，他也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意向。
139、假如上帝讚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