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醫者亦云：人有十極痛，而臨盆之痛為其最者。為母者，十月懷胎，常惴惴而不安，翼翼以待；一朝分娩，則忍人之極痛，得己之骨肉，視若明珠。又兼呵護管教之責，遇頑童劣子，屢教之而不聽，屢勸之而不改，輒暗自神傷，偷拭清淚，痛乎其身，傷乎其心。十餘載間，子之愈高，母之愈老，皺紋暗上花面，白髮偷換青絲，而世間為子者，曾為之諮嗟感歎、朝暮憂慮如母之憂己者，能有幾人？及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方悔孝遲，而有何用哉？是故天下之人皆應以母為聖賢，尊而敬之，禮而孝之，盡孝膝下，則不枉慈母一生情深似海，愛厚於天矣。今母親節將近，吾念吾母之辛勞，哀吾母之韶華，心有慼慼，遂作《慈母賦》，以略表赤子之敬心。
北方有佳人，生於山野之中，出於溪河之間，不佩椒蘭而德自馨，不施粉黛而容愈麗。明明如月，盈盈之雙眸也；擾擾如雲，密密之雲鬟也。明詩書，秉月貌，行温柔而氣自華。此佳人者，吾母也。
當母之懷我於腹也，一日執剪而斷青絲，使發不及肩，人皆惜之，問其故。母笑而應曰：“鬢髮擾擾如綠雲，理之，則費時費力。即為人母，吾志以全心顧女，不敢稍有懈怠。鬢髮之美，非吾願也；使吾女無分寸之傷，乃吾願也。若以青絲之顧耽吾女，吾心不忍。”而今韶光拋卻，十五年矣，其心堅志固如此，堪為慈母之範也。如今母鬢已星星矣，蓋日夜操勞之故也。餘歎之曰：“那忍重憶娃鬢綠，終期不見青絲白。”此情此景，教我如何不傷心！
吾生而多病，累母之多矣。母既生餘，是夜，餘嗝不止，又兼哭鬧。母坐卧不安，守之一夜，直待雞鳴。旦至，未嘗有片刻之歇，輒抱餘尋醫，心惶惶而不敢安。及至無事，方肯安歇。自餘四月至今，小疾不斷，更兼有肺炎，鼻竇炎之症，又嘗受術，凡此種種，全賴吾母之精心呵護。母之恩德，吾雖一生而難報之。
及吾就學，母為人師，日理萬機，然更以百倍之精細之心料之。吾乃是一小饕餮，每日無魚肉不歡，母即每日早起四更，為我烹魚。魚即成，粥既熟，則端坐桌旁，舉箸夾魚，輕攏慢捻，以手取刺。又細察之再三，以為無刺無疑，方置諸碗。功既成，則時不多矣，母恐遲，乃疾去，不顧腹內空而無物。暮反，急問餘曰：“味善不？”餘頷首以應之。母即朱脣微啟，笑顏滿面，怡然自得。閒暇之日，母每烹魚，輒如故。餘幼不懂事，怪之曰：“我食魚肉而母食魚骨，何也？”母笑而不答。少時，餘似明，遽急呼曰：“我知之矣！我無魚肉不歡，而母無魚骨不歡之故也。”眾皆大笑，母亦忍俊不禁。而今憶之，其實心酸。為母者，為子之口腹，辛勞朝暮，何也？愛之深，情之切也。正是可憐天下慈母心。
吾年長，而志在四方。人皆道“兒行千里母擔憂”，吾母亦然。雖然，母猶笑而勸我行四方。顧吾年雖少，亦曾南下巴蜀，北上黑吉。西往長安，沐漢風唐雨，飄然有林下之風；東臨高麗，醉明山秀水，渺渺然若水上之鵠。又遠涉重海，一身孑然而渡獅城。獅城無獅，而噬我者鄉心也；花都有花，而動我者明月也。一去故鄉千萬裏，而照千萬裏間之遊子者，惟此一月也。夜來撥號於家，聲心皆在咫尺，而人已在天涯。值月掛中天，夜色淒寒，母望明月而念我，我顧明月而思家。須臾對泣，互訴衷腸，母啼悽悽，我心慼慼。母泣曰：“道你最是無心，去時興起，則疾走，竟不知轉而顧我一眼，教吾苦等，如何掩得眼中淚，心中痛？”阿母大悲催，我自羞而愧。母當為蒼天，女當做紙鳶。縱能高飛遠，豈出碧霄間？
嗚呼！天下之慈母多矣，非獨吾母一人也。然天下之子女知之、念之乎？我之慈母，於旁人，則無奇矣；而於我，則聖賢也。君不見古有孟郊《遊子吟》而今有田世國捐肝救母乎？以愚見，溢美之詞血肉之軀尚不足以報母恩，況吾之拙作乎？然不作此賦，不言我謝，終不暢快耳。慈母恩重，此身難報，思母念母，又豈獨在朝朝與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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