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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隨筆雜記

欄目: 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3.05W

一直以為,我是這個小城的過客,儘管我在這個小城已經實實在在生活了幾年。每天清晨,在喧鬧中起牀,上班、下班,晚飯後照例走一段可長可短的路,然後,歪在沙發上,看一兩個小時電視,打發無聊的時光,就上牀進入夢鄉。日復一日,時光的擺鐘,就這樣咬合着。生活談不上有多美好,也談不上有多悲悽。某個夜深人靜時,碾轉在牀上,靈魂遊離於軀體之外,七竅開花。靈魂開出的花越燦爛,空濛的大腦愈像輕埃,飄飄逸逸,把睡意折騰得稀巴爛。這種暗夜無聊而又無用的情緒激揚,後來讓我得出一種結論:最腐蝕精神的,莫過於暗夜裏的思想散漫。

小城隨筆雜記

我所居住的這座小城嚴格來説是不入流的城市。不入流的城市像不入流的人,除了相比沒有高大上值得稱耀以外,其它都有。比如尊嚴,比如虛榮,又比如旮旯裏的藏污納垢。這城市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在某個時刻都可能與我關聯。最初,當想到我與這個城市已經真正關聯上時,説實話,興奮多於疑慮,街道上的陽光,汽車噴發的尾氣,風中鈴鐺響的廣告牌,還有躲在紅綠燈後布片似的草坪,它們像城市派出來的使者,靜態或動態睥睨我,也睥睨他人。我們這些城市的路人甲路人乙,素不相識又莫名關切。後來,一切習慣了,就變得不新鮮,就變得麻木,對外界的感知遲鈍了許多,不是驚雷閃電就激不起波瀾。生活迴歸到一杯白開水,雖然討厭它的寡淡,又實實在在離不了它。但不管怎樣,日子還是要混下去,即使是再厭煩的巷道,也要不厭其煩堅持走過來,走過去,走着走着有時也會走出一些火花來。

小時候我對城市的想象是:明亮的街燈,寬闊的馬路,還有眾星簇積般的人羣。那個時候鄉村應急的是煤油燈和柴油燈,一到晚上,栓門閉户,門縫透出的微光像那時的水電一樣稀缺。夜稍微沉點,黑幕中,村莊只是比莊稼的影子多一點濃墨。曾經多麼期待在沉沉的夜裏,門前的柵攔旁有一盞明亮的燈照耀在泥石路啊,讓我們和城裏的孩子一樣,在燈光下嬉鬧。後來鄉村發生了變化,電成為常客,但村莊還是一樣的黑,只有汪汪的犬吠偶爾才會吠出窗櫺的一縷豆光。再後來鄉村愈行愈疏離,現在,我倒常常想到一個偽命題:是鄉村可愛還是城市可愛?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每個答案都有自己的理由,一百個人有一百種理由。

當我第一次走進大城市的時候,高大的樓房,葱蘢的街心公園,車水馬流還有工地上高高舉起的懸臂吊車吸住了我的眼球,讓我看到了城市的繁華,我覺得我雖然實際距城市很遠,但城市可愛。後來,我身無分文走在人行路上,又覺得城市的冷酷,在飢腸轆轆中想起了鄉村炊煙散逸的飯香。再後來,我從城市回到了鄉村,清荷玉露,鳶飛魚躍,泛出金色的稻浪還有潺潺溪流,突然覺得鄉村原來也這樣可愛。再後來,我住在城市的蝸居,森林般的房子,將天空切成鋸齒,我因看不到圓溜的穹蒼時而歎息。某一天讀着泰戈爾的《園丁集》,他在集子的最後説:“你是什麼人?讀者,百年後讀着我的詩?我不能從春天的財富里送你一朵花,從天邊的雲彩裏送你一朵金影。開啟門來四望吧。從你的鮮花盛開的園子裏採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兒的芬芳的記憶。在你心的歡樂裏,願你感到一股春晨吟唱的活的歡樂,把它歡樂的聲音,傳過一百年的`時間……”那時,正是黃昏,我坐在閣樓裏想象着鮮花盛開的園子。寸土寸金的城市,花園跟我沒有一丁點關聯,我想到了曾經蟄居的鄉村,在庭院的某一隅,有一蓬葳蕤的女貞樹,女貞樹的旁邊散開着蝴蝶花。我想尋找哲人説的百年前的草木精魂,就回到了鄉村。鄉村寂寥多了,門前的老槐樹下不再人頭攢動,水浮蓮爬出池塘,向我遊説村子的荒蕪和空落,還有渾渾黃黃肆虐的水……這不是我記憶的鄉村,記憶的鄉村從未這樣凋敝。我獨自迎着風,不知道下一刻將要逃離到何處,更説不清是城市還是鄉村讓我依戀。

土地被壓路機碾平,城市像煎餅越攤越大。那些街道,如同母親插過的稻田,一低頭一轉身愈來愈寬大。這是繁華,這是闊綽,讓在這裏生活或不在這裏生活的人都驚歎。一個變異的時代,稍不留神就會目瞪口呆。説起街道,我想起母親的稻田。母親的稻田年年翻新,街道也是一樣。很多年前我在一家醫院專門治療一種叫“骨髓炎”的疾病,這疾病到了後期,炎症破壞骨質爛掉的死骨剔除後又可能繼續形成。那些年我為這類病人反覆做着手術,明晃晃的刀切開皮膚,鑿去皮質,深入髓腔,從膿瘍中撈出來在血污的巴掌中沾沾自喜欣賞自己的傑作。現在,當我看到街道像我當年的病友一樣反覆被掏空,我和這些鄉村來的苦力一樣羞愧。

可以肯定的是,生活還是美的。我的毗鄰,是一間空置的房子,我搬到這個樓盤很長時間,一直沒有見到過它的主人。我猜想那主人也許正像燕子銜泥一樣,從遙遠的南方把濺着血汗的收成在這裏換來這個龐然大物。他的窗台外檐,某一天我不經意間看到一隻黑白黑白的鳥,如展開的巴掌大。我説那是一隻鴿子,家裏當家的那個人非要説是一隻喜鵲。喜鵲就喜鵲。最初看到那喜鵲銜來一根根小樹枝,還有枯草,橫豎疊放在窗檐,那是它在築巢。我曾經有個疑問:城市雖然多數由堅硬的物件組成,但畢竟那些從園林中販來的曲曲垂盤之木也不稀缺,為何它要將巢築在一塊堅硬的水泥板上?直到有一天,那喜鵲窩在窠中不動,原來它在孵化新的生命。我後來發現喜鵲其實不是一隻,是一雙,應該是一對夫妻,正為家族延續血脈。它們輪流孵化,窩在窠中的一動不動,即使你驚擾和挑逗它,它也只用眼睛向你直視。我明白了它們的選擇,在喧囂甚上的城市,要找尋一個安全並且安靜的地方完成使命的確有些難度。我不知道它們曾轉轉過哪些地方,像人們挑選樓盤一樣,它們以與生俱來的智慧,最終選到了這裏。我不敢驚擾它們。後來,我看到幾隻黑溜溜的頭在翅翼下伸展,目光是那樣有神!再後來這些小生命一天天長大,有一天全家都消失在天空中,有好長時間我想象它們飛翔時劃出的美麗的弧線。它們的消失,我也想到了南下的人流和空巢的村莊。現在,那窗台上的樹枝和雜草,早已隨風雨侵蝕而變成黴斑。它們一家子的温馨,曾讓我徹夜難眠。我從那裏看到了生命存在過程中的感動。

關於黃昏,我在一篇文章中説:城市是沒有真正意義的黃昏。因為那一亮霽色實在是走得匆忙,來不及細品。記憶中的黃昏,是霓霞躲進煙樹,再冉冉浸到海里,如同一個吵鬧的孩子,躺在搖籃,被老祖母輕輕地搖來搖去,眼睛皮打着架,就打來了瞌睡。這種恬靜與城市早已格格不入。但無論時光怎樣錯亂,我還是喜歡黃昏的,即使是看不到真正意義的黃昏。我行走在街道上,如茫茫人海上的一葉扁舟,漫無目的。走路,讓我釋放心中的戾氣。我走遍街市的每一個角落,像多年前我蟄居在異鄉的城市時一樣。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到一塊空地去散步。城市有一塊空地實在不易。兩三尺高的荒草,蕪蔓在砂泥中,良莠不齊的野花,散發淡淡的芬香。這是一處倒閉多年的舊廠房,那些低矮的泥牆還依稀讓人想到當年的燈火通明和歡歌笑語。我踏在殘留的腳印上,像回到了從前。後來,我的身後跟着一隻流浪狗,黃毛髒兮兮的。最初它的目光疑惑和警惕,以後就變得柔和多了。那時,我或許侵擾了它的地盤。這塊荒蕪的地方,它是真正的王。雜亂的草中傳來蟋蟀的聲音,一陣接着一陣,像李白在黃鶴樓吹着玉笛。街道的車流聲倏忽而過,殘陽從高大基站的鋼架上抹去,置身其中,彷彿與這座城市割離,就像這塊荒地,也像身旁的這隻流浪狗。我稍微比它們多一點想法的是:這偌大的一處空地,如果市府將它闢為公園,栽上一行行樹木和草坪那也是愜意的事。後來,我為這自私的想法暗自慚愧。大約幾個月後,我看到了一羣民工在那裏放線,灰白的石灰像老虎撒尿宣告主權,接着推土機“轟隆轟隆”冒着青烏的煙,蔓蕪的荒草連根拔起。我知道:假以時日,城市將自豪地向世人展示這裏會出現一個偉大的樓盤,住在這裏,會沾滿城市的王氣。同時又有多少人將一生的積蓄攜來,然後又沒完沒了和銀行做上了交易。那隻流浪狗後來不知再到哪裏去流浪了,它比人類幸運,無牽無掛,到處都是自己的家。

父親在城鄉結合部的護城河旁修整出一小塊菜地,種的都是時令蔬菜。我每次去看他的時候他總要塞一些菜讓提着。父親説:這菜雖然成色沒有街上賣的好看,但吃的放心,百分百放心,天然無農藥和污染。有天我開玩笑地説:那也不一定。這護城河渾濁的水就可以污染。父親聽後,半晌才怔怔地説:那我就在菜地裏挖個水凼。似乎有些黑色幽默,我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安穩和富足,可我們的心並沒有靜暇下來,常常擔心生活中的這和那,連八旬老人都知道“天然”、“無污染”這樣時髦的詞。可我們很少真正檢討自己,在生存的競爭中,我們一邊大口吃着肉,一邊談論血腥的可怕。油有“地溝油”,米有“鉛米”,菜有“有機磷”,肉有“瘦肉精”,水有“牛奶水”,空氣有“霾”,學校跑道有“毒塑料”……官員枱面上説着千篇一律的標準“普通”話,台底下做着蠅營狗苟的事,商人為了盈利不擇手段,農民為實現農副產品的最大轉換挖空心思,多少人為了自己的繩頭小利千方百計……整個社會互相傷害,沒有誰比誰更危險。麻木和被打動是衡量一個人內心冷熱的槓桿之一。人們熱衷於談論自己,男人渴望志得意滿,女人渴望珠光寶氣,面對龐大的世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什麼比人心的冷漠和麻木更損害社會這個肌體,我們遊戲其中,我們我行我素!

人格分裂。我與一座渡水的槽對話,與散落的泥土對話,與苗圃的花草對話,與奔馳的車、嗆人的尾氣對話,後來又與古人對話。我與範希文相隔千年,我們相視一笑。範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送來一杯酒,真正的千年佳釀,我喝完,既而出一身冷汗,接着就變成了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