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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素色虹霓隨筆

欄目: 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1.67W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對張兆和,沈從文愛到了骨髓裏,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不得不承認,作為局外人,胡適也看得真切:“這個女子不能瞭解你,更不能瞭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

於是,“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高韻秀,就是一個偶然加必然。

那一日,沈從文因事去和他有點親戚關係的熊希齡家,闊大的客廳、華貴的地毯讓這個“鄉下人”愣住了,坐在靠近屋角的沙發上,他侷促不安地等待着。少頃,一個“長得很美”的女子從客廳一角出來了——主人不在,電話裏囑咐家庭教師來接待他。

陌生感很快就消除了,她和他的好些朋友都相熟,而且,“我讀過您很多小説,我太喜歡您的文筆。”一個曾在青島大學任教,一個兩年前去青島看過櫻花,話題是自然而然的,本來“縮得很小”的沈從文,身子也慢慢坐直了。女主人到家的時候,他們正在談論海邊的一切。

“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髮,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發後的壓發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我彷彿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第一次見面,她留給他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

一個月後,他又在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見到她,一個小時前,她剛剛讀過他的小説。談到他那“很美”的小説時,她輕輕歎了口氣,“美的有時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説,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

他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無意間望過去,卻驚訝地發現,她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而這正符合了他小説中女主角的裝扮,顏色花朵都是那麼吻合。

文藝女青年的細膩心思沒有逃過大作家的眼睛,一時心照不宣,被看穿的她,“在應對間不免用較多微笑作為禮貌的裝飾與不安情緒的蓋覆”。小庭園裏,玉蘭正盛開,其時,有斑鳩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此情此境下,沈從文感到“心有點跳得不大正常”。

“美麗總使人憂愁,然而還受用”,離開那個小客廳時,他“似乎遺失了一點什麼東西”。

如一陣微風吹過,沈從文看似平靜的心湖泛起了漣漪。近四年的苦戀,在張兆和家庭的推波助瀾下,他用無數滾燙的文字終於贏得她的芳心,婚後,他一樣痴情未改,仍舊是“小獸一樣充滿活力”的她目光注視下那隻“驚驚惶惶亂竄的小雀”,然而,情書裏那些美妙的.幻想最終被日常生活所腐蝕,相濡以沫之外,他渴望相知相惜。

“完美愛情生活並不能調整我的生命”,對愛和美的追求,對現實中“偶然”的誘惑,讓他有了種“受壓制的夢”,這“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讓他一改以往明朗、快樂的基調,在新婚蜜月裏寫出了帶有悲劇色彩的《邊城》。美好的女孩翠翠,成為他感情上的寄託。

《邊城》是一場心靈上的風暴,沈從文是矛盾的,他不安,他逃避,他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時所能發生的變故”,害怕“偶然”破壞“幸福的幻影”,可是,他又忍不住叩問自己,“你敢不敢仔仔細細認識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個能夠在小小得失悲歡上滿足的人?”“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你尊重過去,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

在這樣的內心衝突中,沈從文與高韻秀書來信往。無疑,他是愉悦的,她在文學的領悟上與他心有靈犀,她熟讀他的作品,深諳他作品中的每一個細節,這與理性、務實、與他的創作有隔膜的新婚妻子張兆和是完全不同的。

交往順理成章,愛寫詩歌的高韻秀開始寫小説,《紫》完成後,經他作了修改,以高青子為筆名,就發表在沈從文主編的《國聞週報》上。這篇小説情節感人,講的是主人公在已有未婚妻的情況下,偶然遇到並愛上了穿紫衣、有“西班牙風情”的美麗女子璇青,不得不在激情與剋制、逃避與牽掛中矛盾和徘徊。文中,她刻意引用了他小説中的句子,“流星來去自有它的方向,不用人知道。”

她想表達的,他當然看懂了,包括“璇青”這個名字——“璇若”和高青子的組合,而“璇若”,曾是沈從文的筆名。

從巧妙的着裝到小説中的暗示,她毫不掩飾愛上他的痛苦與彷徨,在他的鼓勵和提攜下,她陸續發表了多篇小説,並經由他的幫助,出版了《虹霓集》,署名:青子。他的情感,在生命中抬了頭,她年輕温柔的心,收容了他的幻想。

毫無懸念,《虹霓集》掀起了一場家庭風暴。從沈從文書桌上讀到高青子的書時,以張兆和的智慧,一目瞭然,她苦悶又憤怒。儘管沈從文坦白了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可這對於一個妻子來説,實在有點強人所難,一氣之下,張兆和回了蘇州孃家,任沈從文一日一封長信,就是不肯回來。

痛苦不堪的沈從文找到林徽因,希望她幫他梳理這“橫溢的情感”,他説:“我不能想象我這種感覺同我對妻子的愛有什麼衝突,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麼多的人與事,我就是這樣的人。”

義正詞嚴也好,強詞奪理也罷,理智到底戰勝了情感,結婚三週年時,他寫了《主婦》,作為送給張兆和的禮物,他説自己“血液裏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裏幻想成分太多”“忠於感覺而忽略責任”;他反省自己,“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節制恰到好處,還是情感的放肆無邊無涯?”雖然妻子“太年輕”“不大懂他”,但他願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屬於她”。

然而逃避、躲閃終究不是辦法,和高青子的紛亂情感剪不斷、理還亂,只要一個契機,便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抗戰爆發後,沈從文到西南聯大任教,不久,高青子也來到西南聯大圖書館任職,再次重逢,她“依然那麼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語多量微笑或沉默來裝飾我們的晤面”,那是冬天,“房中爐火照例極其温暖,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情絲難斬,不需多餘的語言,情感勝出,理性敗北,“一年餘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精力白費。”

捕捉到這個信息的高青子既驚喜交集又茫然無措,以她的年輕,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難題,她只是跟着感覺,不懼流言,懷着一絲絲的希望與他相處下去。

沈從文一任自己沉陷到情感漩渦裏,這期間,他創作了《看虹錄》,小説敍述了一個作家身份的男子,深夜去探訪自己的情人,在爐火温馨的氛圍中,在一種含蓄的引誘和趨就中,他們放縱了自己的情感。小説中寫到的房間,就是他在昆明的家,而其中的女子,在性情、服飾、舉止上,都取自高青子。很明顯,《看虹錄》是對她《虹霓集》的赤裸迴應。

“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情感’”,這一次,幸福婚姻的幻影,再也無法保護他的弱點,他沉迷在虹一樣美好女子的柔情中。

然而,熱情能給人興奮,也能帶給人無可形容的疲倦,也許是看清了沈從文的怯懦和猶豫,也許是想取回一點自尊,客廳裏的梅花謝落的時候,高青子決定離開,“我想去想來,我終究是個人,並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希望。”“若不走,留到這裏算是什麼?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麼?”他“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於事實”,所以,只能用沉默來回答。

帶着一點悲傷,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留下一排插在發上的玉簪花,她走了,走時的神情與心境正如她在小説《紫》中描述的那樣,“璇青像流星匆匆劃過天空,不知所終”,當初的暗語,無情地預示了今天的結局。

門輕輕地合上,他從窗户望出去,正是雨後,一道彩虹掛在天際,那條素色的虹霓,重又明明朗朗地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