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小説《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深刻的現實主義意味之外具有深刻的生命哲學意藴,具體體現在哪裏?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遲子建的創作中是一篇備受矚目的小説,如現有研究所分析的那樣,遲子建在這部小説中表現出了其大部分作品都較為缺失的現實主義精神。然而如果遲子建只是把筆觸停留在現實層面的話,這篇小説的價值也就僅僅侷限在了批判和反思社會現象的領域。不過作為一位一直關注個體生存的作家,遲子建顯然沒有就此止步,她在大膽揭露社會現實、表現自我的痛與悲的同時,更對個體生命進行了本體意義上的思考,並尋求着自我存在的出路。如此,也就使得這篇小説在現實批判之外具有了深刻的生命哲學意味,顯現出了超越性的終極關懷色彩。這正是目前學術界尚未注意到但實則促成了這篇小説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藴涵的生命哲學意藴,具體表現為揭示個體荒誕生存的存在主義文化意味和推崇個體自然生存的莊禪文化意味兩個方面。
一、揭示個體荒誕生存的存在主義文化意味
存在主義是一種生命哲學,其深入思考了現代人荒誕的生存狀態,並且自覺尋求着實現個體存在及自我價值的途徑。遲子建在這篇小説裏就以個體生命作為關注點,追問了生存和死亡的本相。
小説中多次寫到了死亡,恰如蔣子丹在文章《當悲的水流經慈的河――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及其他》中所説的,“死亡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主旋律,它在小説裏一遍遍奏響,密集到令人不能喘息的程度。”但是,遲子建雖一次次奏響了死亡,卻奏出了完全不同的旋律。小説中死亡涉及到的人物分別有蔣百、金秀、雲領母親、魔術師、陳紹純,對前三位人物的死,遲子建突出了導致死亡發生的社會原因,對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進行了質疑和批判。而對魔術師和陳紹純的死,遲子建則有意地忽略了現實性因素,着重渲染了這兩次死亡當中的偶然性和荒誕色彩。
小説一開篇,遲子建就安排了魔術師的死,讓他死於一次交通事故。眾所周知,小説中的“我”有遲子建自身的影子,“我”失去魔術師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遲子建對自己喪夫之痛的抒寫。不過,遲子建沒有采用痛苦或者沉重的.筆調來描述這場悲劇,而是借肇事農民的口吻戲謔性地追述了這場悲劇的發生。
肇事者是個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划拳去了。
……
他説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後想去公廁,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後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着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作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蔔,想都不去想了,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温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一個生命的離去竟然是因為一泡尿!這是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辦法接受的邏輯。遲子建之所以進行這樣的藝術處理當然不是想要抹殺魔術師的生命尊嚴、嘲弄自己的感情,而是要在巨大的價值反差之間表現她對人類生存本相的叩問。
通過農民瑣碎的回憶,遲子建揭示出了這樣一個事實:魔術師的死在某種程度上來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正如同農民接下來所抱怨的那樣,假如沒有那壺免費茶水,假如修鞋的、賣豆腐的能幫他多分擔一點,假如在他想去旮旯裏方便的時候那對男女不在那兒擁吻等等,總而言之,只要改變這其中的任何一項,他就不會憋着尿上路、就不會闖紅燈,魔術師也就不會死。但是,這些看起來毫不相干的事件就是在那樣一個晚上偶然地碰到了一起,並且最終拿走了魔術師的生命。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在偶然之中被改寫,無理可循、無法預測、無法更改,人類生存就是如此荒誕、不可理喻!
這樣一來,遲子建在小説一開篇也就以“魔術師之死”奠定了“荒誕”的人生基調。接下來,她又以烏塘鎮畫店主人陳紹純的死進一步詮釋了自己對人生的這一理解。
陳紹純在小説中是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歌者,歷經死亡、親友的背叛,深味人生的諸多苦難而孕化出唱響心靈的生命之歌,但他卻偏偏被自己失手掉下來的畫框砸死了。死亡又一次無聲無息、毫無預兆地降臨了。他死了,畫框卻沒散;裱畫的玻璃碎了,鑲在裏面的牡丹圖卻毫髮無損,連個劃痕也沒有。
這張豔俗而輕飄的牡丹圖使我聯想起撞死魔術師的破舊摩托車,它們都在不經意間充當了殺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間最光華的生命。有的時候,生命竟比一張紙還要脆弱。
“人間最光華的生命”和一張“豔俗而輕飄的牡丹圖”,在兩者價值的巨大差異之間,在堅強和脆弱的錯位裏,遲子建令荒誕再一次上演,死亡又一次對人類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遲子建之所以有意突出這兩次死亡的“因”、“果”在價值上的差異,為的就是在令人震撼的巨大落差中逼近人類生存的本相。和人類理性文化相悖離,人類生活實是由一系列非理性的偶然現象交織而成,死亡常常在不可預料的瞬間發生。至為寶貴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至為高貴的生命竟然經不起卑微和瑣屑的一擊!人類的生活正是這樣變幻莫測、無理可循,人類所擁有的就是這種荒誕的生存本相!
藉助魔術師和陳紹純的死,遲子建藝術化地闡釋了人生的荒誕性和偶然性,從而體現出了和存在主義的相通之處。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又提出了“向死而生”的理念,即人意識到死亡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自身隨時都會化為虛無,而在“畏”的情緒中自覺追求自我的存在。遲子建就是如此,在表現人生虛無之後,她並沒有將這一人生命題懸擱起來,而是對自我存在的出路進行了繼續追問。不過由於作家人生觀的形成總是受到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影響,這就使得遲子建對自我存在的思考最終顯現出了我國的莊禪文化意味。
二、推崇個體自然生存的莊禪文化意味
莊禪文化是一種生命哲學,意在使個體生命超越現實生存的種種痛苦,實現心靈的絕對自由,進入詩意化的生命境界。在這篇小説裏,這一文化意藴主要是通過人物“我”超越痛苦的過程來展現的。
“我”是整篇小説的線索人物,在魔術師死之後,為了排解內心的痛苦“我”踏上了三山湖之行。小説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覺得雄鷹對一座小鎮的瞭解肯定不如一隻螞蟻,雄鷹展翅高飛掠過小鎮,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輪廓;而一隻螞蟻在它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小鎮瞭解得細緻入微,它能知道斜陽何時照耀青灰的水泥石牆,知道橋下的流水在什麼時令會有飄零的落葉,知道哪種花愛招哪一類蝴蝶,知道哪個男人喜歡喝酒,哪個女人又喜歡歌唱。我羨慕螞蟻。當人類的腳沒有加害於它時,它就是一個逍遙神。而我想做這樣一隻螞蟻。
在這個片斷中,遲子建彰顯了一種生活方式,即以自我澄明之心觀照他人他物,在平等的生命對話中呈現生命本相、體驗物我合一。並且,遲子建以雄鷹和螞蟻對比,在表面力量的卑微中凸顯了螞蟻在精神世界的超越,螞蟻看似“無用”卻又有“大用”,雖然緩慢無力卻在每一次爬行中細細體味周邊的一切,實現着自我生命和外界生命的相遇融合,“自然無為,自適自得”,在質樸當中成就自由的人生,頗有“無為也而尊,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的意味。
在烏塘鎮,“我”眼見一幕又一幕生和死的悲哀,苦難與荒誕感充塞着“我”的心胸,陳先生的離去更帶走了“我”唯一的靈魂慰藉。尋找不到任何安慰,“我”在暖腸酒館喝醉了。
回到房間倒頭便睡,一條波光盪漾的大河出現在夢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對岸的青山,忽然看見一隻鷹從青山中飛起。我的目光追隨着這隻鷹,它突然就幻化為一朵蓮花形態的彩雲;當我對着這雲的嫻雅之美而驚歎不已時,彩雲又變為一隻鹿,讓人覺得天上也有叢林,不然這鹿緣何而生?正當我想要仔細察看鹿身後的天空是否有叢林時,它卻變幻為一條搖頭擺尾的魚。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卻依然是青山。
這個夢從外在表象上來看,可視為是“我”思念魔術師的潛意識的一種投射,但從深層意識來看實則藴涵着濃厚的莊禪文化意味,顯現出了“我”在深味諸多苦難之後、自我被逼到絕境而努力尋找生命出口的心理軌跡。從鷹到彩雲到鹿到魚的不定變幻寓示着人生萬象,諸行無常,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由因緣和合而成的外在表相,“諸法因緣無自性,如鏡中像”(《大智度論》卷6)。萬事萬物沒有自我本性、緣起性空,暗示着“我”在經歷諸多變幻之後終於了達了事物的虛幻性,而就此祛除執著之心,得以自然而然地應對世事變故。萬事萬物性空緣起,空性乃萬事萬物的根源起因、恆常自在,正所謂“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五燈》卷8《智洪》)活潑潑的、自主自足的生命就在那萬千變化中。這也就寓意着“我”雖然經歷諸多人生變故,但“我”的自然本真之我就如同那“依然的青山”一般不為世事所累、澄明自在,在紛紛擾擾的塵世生活中接機應化,對萬象的變幻欣然賞之。如此,“我”不僅以一顆自然之心從諸多苦難中抽身而出,而且更可以欣然面對一切人生境遇,成就了無牽掛而又生機盎然的人生。
正是這種順其自然且又欣然賞之的人生態度令“我”最終解除了對魔術師的執著,選擇了在三湖泉把魔術師留下的唯一生的痕跡――裝在剃鬚刀盒裏的鬍子放到了河燈之中,讓它們隨着清流而去。
我將剃鬚刀放回原處,合上漆黑的外殼。雖然那裏是沒有光明的,但我覺得它不再是虛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風一定在裏面盪漾着。我的心裏不再有那種被遺棄的委屈和哀痛,在這個夜晚,天與地完美地銜接到了一起,我確信這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中。
以上片斷就生動地描述出了“我”在感悟人生之後透徹澄明的胸懷。盒子裏空無所有,但卻流淌着月光和清風,亦如“我”放下痛苦之後寧靜、平和的內心。自然、坦然地面對一切,魔術師的離去給“我”帶來的就不再是委屈和哀痛,世界也不再以破碎的面目出現在“我”眼前,恰如禪聯“白鳥忘機,任林間雲去雲來雲來雲去;青山無語,看世上花開花落花落花開”所表現的,生命在空明澄澈的精神世界中獲得了自我完滿,進入了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並且,在小説結尾,遲子建又一次借魔術般的幻景描述了“我”以自然平和之心感受到的人生圖景:
突然,我聽見盒子發出撲簌簌的聲音,像風一樣,好像誰在裏面竊竊私語着,這讓我吃驚不已。然而這聲音只是響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過沒隔多久,撲簌簌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隻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裏面飛旋而出!它扇動着湖藍色的翅膀,悠然地環繞着我轉了一圈,然後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彷彿要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的戒指。
蝴蝶由剃鬚刀盒裏的清風明月孕育而生,是“無”中所生之“有”,並且似在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的戒指,這正寓意着“我”在祛除了對魔術師的執著之後,並非是就此徹底的失去,反而是在“舍”中“得”到了更加完美的感情。這裏也就體現出了莊禪文化隨緣惜緣的精神意旨,禪者之情有如“水月相忘”,以空明朗月之心映照萬物卻又了無痕跡,自然地生髮情感卻又不為情的去留所粘滯,所謂“風入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菜根譚》)。至真至誠卻又了無掛礙,在隨緣惜緣中成就靈動完滿的生命情感。
這樣一來,遲子建最終不僅為人物的愛情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而且更確證了一種詩意化的人生方式,即以自然平和的態度應對人生,以寧靜淡泊之心化解人生痛苦、超越荒誕的生存現實,正所謂“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微”,在淡然自處中成就美妙人生。
綜上所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從哲學高度對個體存在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表現出了深刻的生命哲學內涵。雖然,遲子建並非是一位自覺進行哲學沉思的作家,但對個體生命的高度關注和對存在出路的主動尋求使得她在思想上不自覺地和西方存在主義以及我國的莊禪文化有了相通之處,從而使得小説具有了深厚的哲學意藴。這一點不僅令《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明顯有別於遲子建常有的傳奇和温情式的創作,而且也促成了這篇小説的成功,因為文學精神價值的最大體現正在於引領人追尋並且營造着自我生命家園,實現對人的終極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