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散文 《笑》

導語：冰心原名為謝婉瑩，筆名冰心，取“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被稱為“世紀老人”。

笑

冰心

雨聲漸漸地住了，窗簾後隱隱地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户一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着月兒，好似熒光千點，閃閃爍爍地動着。——真沒想到苦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地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裏的別的東西，都隱在光雲裏，一片幽輝，只浸着牆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琪兒，抱着花兒，揚着翅兒，向着我微微地笑。

“這笑容彷彿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麼時候，我曾……”我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地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地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一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裏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裏。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着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着花兒，赤着腳兒，向着我微微地笑。

“這微笑又彷彿是哪兒看見過似的!”我仍是想——默默地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地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衣上來。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地亂轉。門前的麥壠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一會兒好容易雨晴了，連忙走下坡兒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面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這茅屋裏的老婦人——她倚着門兒，抱着花兒，向着我微微地笑。

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遊絲一般，飄飄漾漾地合了攏來，綰在一起。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愛的調和裏看不分明瞭。

(選自《冰心散文集》，北新書局一九三二年版)

“笑”出最美的意境——賞冰心散文《笑》

提起現代文學，不能不提冰心;提起冰心，不能不提她的散文;提起她的散文，又不能不提她發表於1921年的成名作《笑》。阿英在《現代十六家小品·序記》中説，這篇文學，“雖説被放在‘創作’內，實際上是篇小品文，就是後來一般作家所認為的正統小品”，因此，這篇散文在現代文學史上具有拓荒意義，它破除了封建衞道士們認定的白話不能作“美文”的謬論，並導致了以《往事》、《寄小讀者》為題的兩大組散文的創作，突出地表現了冰心散文創作的藝術才華，從此，現代文學史上，便有了“冰心體散文”這一名詞。作為中國現代抒情散文發軔期的力作，其深遠影響可想而知。

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説，“真正的散文是充滿詩意的，就像蘋果飽含果汁兒一樣。”這篇散文最大的特色也就是善於“神馳”，創造了詩意盎然、誘人的美的意境。全文以“笑”為線索，採用遞進式結構，將三幅“笑”的畫面剪接起來，頗像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文章開篇即以“窗簾後隱隱透出的清光”、映着月兒的“樹葉上的殘滴”一虛一實兩種景象簡潔清晰地勾勒出一幅“苦雨孤燈後的”“清美的圖畫”。它是那樣的幽靜、朦朧而美、清翠欲滴、可感可觸!做了如此鋪排之後，作家開始展映遐思，寫了回望中畫中天使的“笑”，五年前古道旁稚子的“笑”，十年前茅屋前老嫗的“笑”。巧妙的是，作家頗具匠心地把“三笑”置於三種同樣聖潔、典雅的意境當中，即都是在雨晴之後、皎潔的新月之下、鮮花豔美的陪襯之中。綠樹新葉、田間流水、麥壠果架，一切都流溢着勃勃生機，是那樣的鮮麗新奇、莫可逼視;那寓情於景、情景交融的畫面詩意葱蘢，在作家迴環往復的表述中，誘你步入童話世界，你彷彿有了“受洗”的體驗。在尾聲將近時，作家寫了“心下澄明、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的神思飛動、飄飄欲仙的情狀，接着用合成想象，將上述三幅畫面“融化在愛的調和裏”，拓展了更新的藝術境界，並巧妙地點明瞭“三笑”的象徵意義，吟誦出對愛的'追尋，表徵了對人類質樸、純真情感的禮讚與嚮往。三幅畫面在悠長的餘韻中徐徐落幕。

冰心一貫以描寫很少涉足兩性情愛的“愛的哲學”著稱，她把自己的摯情捧獻給父母手足、小朋友與大自然，還世界一角極聖潔、完滿的洋溢着愛的天。這篇散文便是很好的見證。當然，實現這些也要得力於她對文字的苦心經營，冰心的文字，在追求質樸、自然的宏旨下，善於熔鍊古文，選擇有助於增強表現力的語彙，從而使文字雅雋、潔淨、柔美、清淡，自然凝鍊而不失偏頗，獨到的語言風格對文章的整體形象有着烘雲托月的作用。比如富獨創性的詞句與兒化的運用就頗具感染力。本文可窺豹一斑。

讀冰心的《笑》，我們彷彿在欣賞那幅世界名畫《蒙娜麗莎》那不可破譯的微笑，那恬美的意境足以讓你心醉神馳、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