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的長風,穿越風塵,撩起幾許過往。
醉裏挑燈,
我看見一年的芳草,染綠了一年的馬蹄聲;
我看見沈園裏悽悽切切,有遊魂在低吟淺唱;
我看見岳陽樓在“淫雨霏霏”裏容顏未改;
我看見陽澄湖的大閘蟹青殼白肚,金爪黃毛;
我看見烏篷船晃悠悠地在水面打盹,船頭一壺灑,船尾一卷書;
我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坐在烏鎮的水畔,呷一口龍井,把玩着手裏的紫砂壺。
江南,雨紛紛,千年的祕密藏匿於其中,猶如繡花針落地。在潑墨山水畫裏,江南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我驚醒。我慢慢地睜開眼,陽光温熱。
病房裏很安靜,沒有人。
陪着我的只有那滴滴答答的掛鐘。
恍惚中,竟分不清我究竟是否還在夢中。
這生命裏流淌的年華,記憶裏雕琢的風景,以及那些和青春有關的年少輕狂,竟是如此陌生而又熟悉。
我果然還是老了,人一老,就愛懷舊。
一不小心觸碰到老邁的神經,
那些不知名的記憶就這樣以一種濕漉漉的姿態席捲而來,
容不得我有一點閃躲。
從江南到台灣,
這是一個小夥子到一個老頭子的距離,不長也不短。
江南,江南,心心念唸的江南!
年輕的心是怎樣的一種躁動,當綠皮火車隆隆地駛過,我的心也癢癢的。
我渴望着逃離,渴望着遠方,
我以為,那才是青春應有的姿態。
當我跨過茫茫大海,來到這一岸。我以為只是過客,未曾想,紛亂的戰火生生地阻斷了這一彎“淺淺的海峽”。
金門炮擊,九二會談,藍綠黨爭,在台灣打拼了半生,終於換得一間宅子。院子裏有一棵大槐樹,風一吹,葉子就簌簌作響。
我坐在樹蔭下,眯着眼睛看見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灑落。
風將我的書一頁頁翻過,生命的脈絡清晰可見。
回不去,回不去!
這裏沒有粉牆黛瓦,小橋流水,我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裏並非不好。
鹽水區的“鹽水蜂炮”、新北市的“放天燈”多熱鬧,
高山族的託球舞、阿美人的無半音五聲音階多神奇,
我也會去祭拜媽祖,在一整個月的“盂蘭盆會”上放湖燈,做普渡。
每一項民俗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牛肉麪、擔仔麪、蚵仔煎,夜市裏總有無限繁華。
歌仔戲、布袋戲和黃梅戲、越劇竟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的確,這裏並非不好。
然而,當我站在台北101的頂樓時,我看見整個台灣在炫目的燈光裏自顧自的熱鬧着。
我卻在冷風裏想,何日能再像年少時一樣,取一壺“狀元紅下肚,用一支湖筆,輕輕蘸上徽墨,清香四溢,在偌大的宣紙上揮毫潑墨,洋洋灑灑,好不快哉!
然而,我仍然無數次在夢中重回煙雨江南,只是每次夢醒,徒留下濕漉漉的記憶,恍惚間,神傷。
護士進來給我打針,我輕輕閉上眼,許許多多的畫面像電影放映般落幕又散場。黑白定格的滄桑,雋永宂長,在遠去的遺忘中,孤獨又彷徨。
歲月周流,一年的春風把一年的思念釀成了美酒。
真希望這夢從此不醒。
以夢為馬,奔赴一摺紙扇上的江南。
黛色的瓦,水色的牆,茂盛的留白。
夢裏的月中天,夢裏的杏花巷,夢裏的藍印花布。
會笑我傻麼?我只是無奈,別無他法。
因為夢境,是抵達你温柔懷抱的唯一路途。